第4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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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渔丢了个既妩媚又挑衅的眼神给嘴角抽搐的年轻藩王。
  后者点了点头,昧着良心称赞道:“美!”
  好不容易熬过这顿晚饭,夜色中的小院,恬静而安详。
  陈渔躺在藤椅上,徐凤年和徐偃兵坐在台阶顶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着一壶酒。
  徐婴在旋转飞舞,贾家嘉就绕着她一起转圈。
  徐偃兵轻声感慨道:“如果我们北凉人有一天,也能够像太安城百姓活得这么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凤年喝了口远没有北凉那般地道烧肠的绿蚁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们打赢了,总归有个念想了。”
  很少说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个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当年因为宗门的关系给大将军当扈从,但心底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家国天下,总觉得有一双拳头一身武艺,要么有天觉得无聊了,就破开天门做飞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谁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这身皮囊即便无人埋,也根本不打紧。后来有次在清凉山后山散步,当时石碑上的名字还不多,我看着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觉得要不然自个儿以后在这里,也留下个名字?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无论正史野史,不管留给后人几百几千万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写了多少诗篇,那都是没有老百姓的份,想留个名字,难如登天,比寻常江湖武人成为大宗师还难。可我们北凉不一样,有三十万石碑,有那部《英灵录》……”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气,“我们北凉,不一样!”
  徐凤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酒,把酒壶搁在膝盖上,双手拢袖,轻声道:“徐叔叔,战死,哪怕再壮烈,也比不上好好活着。”
  徐偃兵笑道:“谁没有个死,当然了,能不死当然谁都不想死,但我也说过,咱们北凉不一样,跟这座太安城更不一样!”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偃兵转头问道:“怎么,以为那十多万边关将士,都是为你徐凤年战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声,“你小子别臭屁了!真以为下马嵬外边有百来号娘们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也爱慕你徐凤年的风采了?他娘的,三十万边军儿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条条在雪地里跑十几里路的汉子!”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陈渔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现出一些细碎的伤感。
  大概这就是北凉男人独有的对话吧。
  就像北凉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万大军的大好头颅。
  北凉铁骑,不多,但在葫芦口筑得起史无前例的巨大京观。
  徐偃兵仰头喝了口酒,“离阳唯独我北凉,不死战如何能活!你徐凤年只要不让他们白死,不曾独自怯战而退,那就对得起三十万铁骑了!”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这话可就说得伤感情了啊,别的不说,跟拓拔菩萨那场架,我自己觉得就挺惊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拔菩萨那王八蛋有人帮忙,他的脑袋可就要在杨元赞之前丢掉了。”
  还在陪着徐婴打旋的贾家嘉呵了一声。
  徐凤年赶紧笑道:“以后打架肯定喊上你,让你收尾。”
  徐偃兵使劲倒了倒酒壶,竟然没酒了。
  徐偃兵将酒壶随手高高抛出墙外,缓缓起身,说道:“徐偃兵有个不情之请。”
  徐凤年说道:“徐叔叔你说。”
  徐偃兵平静道:“不要只因为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才当北凉王。不要只因为是北凉王,才站在关外。”
  徐偃兵说完这句话,大步走下台阶。
  当徐偃兵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徐凤年拿起酒壶轻轻向他抛去,徐偃兵头也不抬接住酒壶。
  徐凤年笑道:“没问题!不过就当欠我一壶酒,咋样?”
  徐偃兵笑道:“欠着!”
  徐偃兵离开很久了,徐凤年笑眯眯托着腮帮,看着院子里那两个女子的旋转打圈。
  陈渔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着你离开九九馆,只是因为洪姨希望我去北凉,对我来说,去哪里都差不多,这件事,真的不骗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我相信。”
  陈渔嫣然一笑,祸国殃民,可惜徐凤年没有转头。
  她笑道:“听说北凉冬天的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吗?”
  徐凤年摇头道:“没那么夸张,但北凉的大雪,真的很大。”
  陈渔继续笑问道:“那我就真的下定决心去北凉了哦?”
  徐凤年点头,“北凉不大,很穷,但肯定容得下一个想看大雪的女子。”
  陈渔歪着脑袋,问道:“仅此而已。”
  徐凤年还是点头,“仅此而已。”
  陈渔笑脸不变,“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徐凤年依然点头,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说,北凉是真的穷,你要是有私房钱啊嫁妆啊什么的,千万别嫌重就不带,到时候我帮你扛,我不怕累。实在不行,我还有八百白马义从。刚好这次来太安城,没怎么打着秋风,这不是咱们北凉铁骑的风格嘛!”
  陈渔胸脯有些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没变!”
  徐凤年转过头,哈哈笑着抱了一拳。
  又是一阵沉默。
  又是陈渔主动开口道:“你心里头的那个人,很漂亮吧?”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点头,好像有些怔怔出神,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当然好看啊,很小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不过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只知道欺负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记不住自己吧。”
  陈渔轻轻叹息。
  突然,这个年轻男人转过头,笑脸温柔,“还有,她有酒窝,你没有。”
  陈渔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冲动。
  徐凤年重新转头,好像视线越过了院墙,越过了太安城的城墙,越过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遥远的南方。
  陈渔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啊,难怪你要带着北凉铁骑去广陵道。”
  徐凤年柔声道:“我跟她说过,她,我欺负得,谁都欺负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证明给她看。”
  陈渔有些没来由的黯然。
  原来有些男女之间,有些不用太多力气便说出口的平淡言语,是如此有斤两。
  其实有句话,徐凤年没有说出口。
  以后,他也不再欺负她了。
  “我的小泥人。”
  第261章 事了拂衣(四)
  由于不幸摊上了连续三位勤勉异常的皇帝,离阳的早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又由于昨日有太多太安城顶尖权贵人物希望又失望了,今天的朝会,不见昨日盛况,不过比起祥符二年初秋的略显冷清,还是要热闹许多,同时因为多了吴重轩高适之宋道宁三位新鲜人,尤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常山郡王赵阳也赫然在列,今天的早朝,反而让本已不抱希望的好些官员又眼前一亮了,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
  天未亮,大门未开。
  泾渭分明各自扎堆的文武百官,大多在交头接耳,说是温老侍郎可算是修成正果了,要外放,高升,而且是个头等肥缺!
  但是某些有心人已经敏锐发现那位晋三郎,到现在还没有露头,搁在以往,那位蓄须明志的礼部侍郎大人,早就该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与同僚谈笑风生了。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右侍郎蒋永乐,原本朝野皆知关系极为疏远的两人,今天竟然聚在一起,甚至有了几分自家人的感觉。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除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兵部和铁桶江山的吏部,谁不清楚其余尚书省四部,几乎就没有尚书和侍郎不是笑里藏刀的?一个百尺竿头很难进步了,一个眼巴巴等着换张近在咫尺却要更高些的椅子坐坐,真能相互掏心窝子那才奇怪了。
  一些上了年纪又无比熟稔朝会的官员,都在赶紧抓住机会眯眼打盹,毕竟到了朝会上,只要不是有资格进入殿内的普通官员,趁着距离皇帝很远,休憩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失了礼仪,那就惨了,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御史台和司礼监即便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都直接趴地上了,除了瞎子谁瞧不见?公门修行,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突然间,如万钧重石入小湖,一阵不该出现的嘈杂声响迅速传向大门附近,就连半睡半醒的年迈官员们都不得不睁眼望去。
  消息以如同八百里加急的惊人速度层层传入,不愧是离阳最有学识的一撮人,消息哪怕经过无数张嘴巴的传递,一直传到了六部侍郎这个官身的大佬附近,仍是准确无误。
  可算御道尽头的这一方庄严之地,竟然出现了大量的女子!而且多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
  不同衙门,不同山头,不同位置,很多原本置身事外当热闹看待的黄紫重臣,顿时脸色难堪到了极点,有几位满头华发的年迈公卿,气得嘴唇都发紫了!
  这其中就有永乐侯,有工部右侍郎,有安南将军,有崇文阁学士,更有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
  显然,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中,刚好有这位显赫权贵的晚辈。
  陈望的站位比他的官位要更远离大门,身边站着那位家境贫寒的状元郎李吉甫。
  国舅爷严池集,更是跑去跟兵部孔镇戎这种不受别部待见的兵痞子待在一起。
  没了晋兰亭这位隐约有望成为新文坛领袖的领头羊,高亭树吴从先等人就不再聚堆在一起,按着各自所属衙门站队。
  李吉甫听到那个匪夷所思的真相后,眼神都有些发直。
  严池集和孔镇戎相视一笑,偷偷拳头碰拳头了一下。
  高亭树这些紧密攀附晋兰亭这棵参天大树的京城俊彦雅士,大多脸色阴沉。
  唐铁霜走到中书令和坦坦翁身前,轻声问道:“两位大人,要不要我让人将那些女子赶走?”
  坦坦翁连忙摆手,笑道:“赶走?唐侍郎,我劝你还是算了,兵部本就举步维艰,你就别给自己添乱了,小心被记恨。一旦出了纰漏,更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齐阳龙也笑道:“宫中那边要是都不管,那唐大人就别掺和了。那拨声势浩大的胭脂军,说实话,连我和坦坦翁都惹不起。”
  这位中书令大人轻轻挑了挑眼角,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道:“瞧瞧咱们那位朝野公认‘以道德写道德文章’的温大学士,身为局中人,不还是不动如山吗?”
  坦坦翁嗯嗯了两声,添油加醋道:“唐侍郎学着点,这就叫任你宦海风波,我自老僧入定。”
  原本心中不悦的唐铁霜,听到两位老人不符身份的插科打诨后,也由衷跟着笑起来,火气顿消,有些苦中作乐的滋味了。
  唐铁霜百感交集,记得在自己即将离开朵颜铁骑的时候,顾大将军曾经半真半假笑言过,在太安城当官,的确不容易,但是未必就没有一点意思,有机会多跟那几位老人聊聊,千万别觉得那就是谄媚,能让他们跟你开玩笑,你唐铁霜差不多就算真正在京城登堂入室了。否则任你做到了兵部尚书,胸前官补子再吓人,其实也没跨过那个门槛,始终都是个声音大不起来的外人。
  在兵部侍郎神游万里的功夫,一两个靠近武英殿大学士的高官,眼神交汇后,看似面无表情,嘴角有弧度。
  果然,咱们温大人开始念经静心了。
  这时候一个匆匆忙忙跳下租借马车的胖子,彻底懵了。
  马夫没给自己带错地方吧?咋都是些贼水灵贼年轻的娘们,咱们京城的青楼都开张到御道这来啦?
  身材臃肿差点把朝服崩裂的胖子给了自己一耳光,疼的,应该不是做梦。
  胖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清醒几分,但是等他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脑子又开始晕沉沉了。
  他使出吃奶的劲头蹦跳了几下,万分庆幸,隔着这堵胭脂厚墙,是能看见那边的文武百官的!
  一位气态雍容的女子好像是不满这胖子挡住视线,怒气冲冲道:“让开!”
  性子温吞的胖子二话不说就横移几步,结果又给几位女子异口同声训斥道:“让开!”
  胖子那个冤啊,这才刚要胆战心惊地继续挪步,就又给别的女子呵斥了,“别动,死胖子你就站原地,她爹只是个四品芝麻官,别管她!”
  胖子对面那个女子转头冷笑道:“我爹四品官怎么了,是御史中丞!可以弹劾所有官员!你爹是个破侍郎,真就了不起?回头我就让我爹参你爹一本!”
  什么你爹我爹的,加上什么御史中丞什么侍郎的,不过是国子监五品无权小官员的胖子,听得两颊肥肉直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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