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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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旅程即将开始,请上闭眼。”高平平兴高采烈地宣布,“不管您将体验何种精彩,都请记住那是您的过往,而一切过往,皆是序章。”
  一切过往,皆是序章。
  莎士比亚如是说,很久以前谢风华曾见过高书南将这句话写在纸上。
  “这句话充满了宿命论。“
  “是吗?”成年后的高老师微微一笑,“我倒觉得,人类心灵的全部秘密都包括在这句话里。”
  是这样吗?如果是,那我即将遭逢的,是你的过往还是你的序章?
  她闭上双眼,高平平启动了实验舱,一片漆黑之中,仿佛有一阵微乎其微的电流飞快掠过全身表皮细胞,令她身不由己地想放松,像舒展四肢,游弋在蓝色的透明的海水中。
  阳光照在脸上,水温和光线都呈现令人最为舒适的度,她慢慢沉入水中,就像一只水母轻飘飘地在海里挥舞自己的触须。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只巨灵之掌突如其来地从背后袭来,猛地一把抓住她,使劲将她往深海里拽,她慌乱起来,拼命挣扎,然而这股力量以将她拖进地狱的力量毫无撼动的可能,无数泡沫在身边涌起,阳光隐藏不见,海水再也不是令人惬意的温度,在她身下仿佛有不知名的怪物长大血盆大口,正等着将她生吞活剥,而她就算用尽力气也无法阻止一丝半点下坠的趋势。
  在她的惊骇起来,死命挣扎,然而没有用,深渊已经形成,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已经形成,她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无数的负面情绪朝她喷涌而来,那里面有恨,怨怼,厌弃,悔恨,无能为力等等。
  每一样发出尖锐嚎叫,形成巨大的漩涡,将她一寸寸拖进去,再一寸寸绞碎。
  忽然之间,有人握住她的手,用力将她往水面一抛。她借着这股力量奋力往上游,冲着头顶微不足道的光亮拼命靠近,哗啦一声巨响,冲出了水面。
  谢风华蓦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何置身于一条狭隘的街道上,她微眯双目,用了几秒钟才认出,这是城北的商业步行街。
  大雨倾盆,整条街都空空荡荡没有行人,她拿着伞都几乎被淋湿大半,抬起眼,不远处,好几辆警车闪着光堵住街口,成围堵之势对着临街一间小商铺。
  再仔细看,商铺屋檐下挂着块厚纸板歪歪斜斜写着“新货,台湾猪肉脯、台湾金门蜜汁香芋片”,此刻已经被雨打湿打扮,黏答答地显得几乎要掉到地上。
  她忽然觉得很冷,浑身莫名其妙打冷战,完全控制不住,她几乎想丢下这把伞转身就跑,但至于为什么要逃跑却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场景太熟悉,熟悉到仿佛铭刻进她的记忆,熟悉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她完全清楚。
  警车耀眼的蓝色灯光一闪一闪,在雨雾中显得愈发明灭不定,有好几个人快步朝她走来,其中一个抹去脸上的雨水,伸出手焦急地说:“谢队,可把你给盼来了。”
  她本能地不想跟这个人握手,但那个人的手伸到跟前,仿佛有谁控制着她的身体,令她身不由已地伸出手。
  对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他的手又湿又冷,但一旦握上却无法甩开。
  “老季就在里面,他已经中了一枪,谢队,你快去救他,“他带着哭腔说,”拜托了。“
  不,不是这样的,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谢风华惊骇地睁大眼,她想摇头,想否认,但下一刻,她已经被推到小商铺门前,她清晰地看见,老季腹部一片血糊歪坐在地上,他脸色灰白,奄奄一息,而那个持枪歹徒狞笑着,近乎享受地将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
  “开枪啊,你他妈倒是开枪啊!”
  四面八方有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冲着她怒吼:“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他是谁,杀了谁?
  谢风华不知怎的手里多了一把枪,又稀里糊涂地举枪向着前方,但她向来握枪极稳的手却开始发抖,无论怎样使劲都无法握稳。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害怕,这种害怕正顺着脚慢慢蔓延至全身,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怕什么,只知道这种害怕的情绪无比真实。
  谢风华冷汗湿透背部,她几乎想尖叫,然而过度的恐惧却令她浑身肌肉紧绷,无法动弹。
  而对面,歹徒已经笑眯眯地开了保险,老季脸色灰白,偏偏还看着她,努力地,无声地说着什么。
  雨声嘈杂之中她根本听不见,也看不清,但她就是知道,老季在说,开枪。
  开枪,开枪。
  在雨一直下,整个世界仿佛缩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幕,只剩下这个选择。
  第48章
  开枪。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在谢风华以往的日子里重复了无数遍,也曾命中无数个目标,还因为枪法好而传遍市局,她接到的命令也是让她开枪,周围的一切都在要她开枪,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就是无法做到。
  雨依然在激烈地无休止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身上脸上,身边的空间产生某种奇异的扭曲,雨也不是直线的,人也被拉长,歹徒扭着像面条一样的身躯,偏偏要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同时嚣张地拽着老季的头发逼着他仰起头,手里的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笑嘻嘻地说:“我让你看他怎么死。”
  雨声这么大,她原本是不该听到这句话的,然而不知为何,这句话就是直接钻入她脑子里,尖酸刻薄,带着满满恶意。
  她浑身发抖,徒劳地双手握枪企图控制这种不稳定,用尽全身力气叩响扳机。
  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她清楚地看见子弹如何突破雨幕,承载着水滴射往歹徒方向,它本该打中那个人的头,然而因为手抖,子弹嗤的一声打穿了他的肩膀。
  同一时间,歹徒开枪,四下的雨滴被徐徐荡开一个漂亮的圈,伴随着透明的雨滴而来,还有喷涌而出的猩红的血和雪白的脑浆。
  在这样的缓慢镜头中,老季脑袋开花,是真正意义上,犹如一朵绚烂的花一般绽开。
  谢风华看见自己疯了一样冲了上去,对着那个歹徒砰砰砰将弹夹打空,然后扑到老季面前,一低头,头发上的雨水顺着滴下,跌在老季血肉模糊的脑袋上。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一幕,茫然无措地呆立在大雨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谢风华哭得狼狈不堪,抓着老季的衣服发着抖,一个劲地摇着头。
  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结局,老季应该还活着,这个如兄长一般的战友,没多久前不还在唠叨着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吗?
  但他真的活着吗,她忽然又想不起来,到底眼前这幕是真的,还是记忆那个是真的?
  谢风华头疼欲裂,疼得仿佛有人拿电钻使劲钻她的脑壳,她碰着头蹲下去,周围的黑暗四面八方袭来,浓墨一样的雾气渐渐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四下沙沙的脚步声中聚集了许多看不见的鬼怪,它们仿佛都在刨着前爪准备伺机而动,等着她被头疼压垮的那一刻,就是将她撕开分食之时。
  已经有一只怪物流着口水,忍不住抢先而动,谢风华喘着气,忍着恐惧抖着手拿起枪,她咬牙上膛,砰地朝那头怪物打了一枪,然而子弹只是穿过它的身体,像带出一串烟气,这只怪物根本连实体都不具备。
  要完了吗,她惊骇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她隐约想起自己来这有一个什么目的,要找一个什么人,但那是谁呢?
  怪物吼叫着扑上来的瞬间她侧身一滚,堪堪避开了它的利爪。就在这一刻,谢风华忽然间想起来了,她要找的人是高书南,高书南在这里。
  “记住,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心中所想,却能成真。”
  很久以前高书南对她说过的话莫名涌现脑海,谢风华来不及细想,迅速爬起来,在那头怪物一次扑空要扑第二次时,大喝一声握拳冲了上去,一拳揍在它下颌处。
  这一拳力道十足,带动整个空间的空气一般呼啸而过,竟然硬生生将那怪物的头打偏,她一鼓作气,侧身飞旋,一脚猛踹到它腹部,直接将它踹飞起来,直直往黑色浓雾砸去,嘭的巨响之下,居然将浓的化不开的黑稠雾气砸开一个缺口,泄露出些许外面的光线。
  这就像一个信号,告诉她这些怪物并非实体,更加不是不可战胜,谢风华想也不想,下意识朝那个缺口飞跑过去,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砰的一下,她摔到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上,疼得差点爬不起来。
  正自呲牙咧嘴,一只修长又血肉均匀的手伸到她面前,谢风华顺着这只手往上看是米色长风衣,在往上,是高书南轮廓鲜明的脸,再往上,是他深邃而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还是睁开好,里面仿佛承载星河璀璨,仿佛蕴藉亘古以来的复杂感情。
  他像是淌过千山万水而来,却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耐心地等着她把手放进他的手里。
  谢风华咬着牙,一把拽住他的手,用力把他拽下来,高书南似乎有些不解,但仍然顺从地蹲下来,谢风华抿紧嘴唇,摸了摸他身上,没发现有什么伤,又摸上他的脸,确认他一切都好,这才松了口气,眼眶开始泛红。
  高书南睁大眼,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微微闭上眼,极为轻微地蹭了一下,随即睁开,笑了一下。
  谢风华狠狠锤了他两下,但很快就舍不得真打,而是张开双臂,用力把他抱紧。
  高书南似是愣了愣,随即也慢慢地伸手环住了她。
  这样的拥抱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做了,在他孑然一身呆立在父母遇害现场的时候,在他一次次午夜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在他说谢风华,你别怕的时候。
  那些时候就该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紧紧拥抱,所有的失而复得,庆幸后怕,都在彼此身体贴近的瞬间得以释怀。
  还好你没事,还好我来得及。
  她一眨眼,发现眼泪就这么掉下来,慌忙用手去擦,却发现越擦越多。
  这才发现她其实不是没慌过,其实她怕得要死,她一点也不坚强飒爽,她已经失去太多,没法再承受失去这样一个重要的人。
  谢风华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高书南,王八蛋,你吓死我了你,为什么做这么危险的实验,你就这么想为科学献身啊,白眼狼,白疼你这么多年了,做事完全不考虑我,你不知道我会担心死吗……“
  “对不起。”高书南抱紧她,“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啊,对不起有用我倒给你说一百句行不行?“谢风华哽噎着说,”我欠你的啊你要这么对我?”
  “是我欠你的,是我,“高书南抱着她低声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你看,你这不就来了吗?“
  “那我要是不来呢?”
  高书南顿了顿,坚定地说:“我知道你不会。”
  谢风华略挣了挣,高书南松开她,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手帕仔细替她擦脸,他擦得那样仔细,仿佛对待价值连城的古董,谢风华有些不习惯,反手夺了他的手帕胡乱抹了一把,然后塞自己口袋里说:“这个洗了再还你。”
  高书南带着笑意看她,谢风华反应过来,他们并不是处在真实的时空。
  眼前所见,未必是真。
  她掏出手帕,只是这样想,手帕一寸寸化成光点,很快消融在四周。
  她抬起头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灰扑扑的水泥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家具,目之所及只有一派灰色,单调而诡异。
  高书南说:“这是我建立的安全屋。“
  “什么都没有。”谢风华摸上墙壁,连墙壁的灰泥刷痕都是假象,实际上摸上去触感一片软弹,就像摸到一块橡皮糖那样。
  “因为目前,我建不了更复杂的,”高书南有些赧颜,“当然你没来之前,我也不需要……”
  他一句话没说完,谢风华已经凭空从墙壁里拉出来一张折叠椅。
  这几乎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折叠椅,大量用于办工场合,市局里到处都是,谢风华诧异地说:“我只是想该有地方做就拉出来一张椅子,怎么这么神奇,那我要一张沙发岂不是也……”
  “嘘。”高书南忙止住她,“别用想象凭空生产出东西,会生产出你意想不到的怪物。”
  谢风华一惊,忙松开拿椅子的手,然而椅子突然就软了下去,像融化了似的在地上化成一滩污水,那滩污水扭来扭去,仿佛有生命一样,有或者它在孕育着什么生命。
  “小心!”高书南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那滩水已经化成一条蟒蛇状,张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
  高书南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唐刀,飞身上前挥刀砍下,咔嚓一下将那条蟒蛇拦腰斩断,随即又抽刀狠狠将蛇头钉在地板,那条蛇就算断了都扭动不已,过了没一会,又重新化回水,没多久,这滩水荡漾几下,居然又变回折叠椅。
  只不过已经被摔裂成两半。
  “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用逻辑推测,不能用常理判断,”高书南叹了口气,把她拉过来柔声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刚刚是有吓一跳,但不至于吓到的程度,我又不是娇弱的小姑娘。“谢风华推开他,蹲下来仔细看那张折叠椅,”它为什么会变成蛇?难道知道我怕蛇?“
  高书南顿了顿,有些困难地说:“很有可能。”
  谢风华皱眉:“它能窥探我的内心?”
  “不是这么简单,”高书南说,“从你进来那一刻,这个世界就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自己知道但没留意,记不住,甚至是刻意隐瞒的一切。”
  “换句话说,它比你更了解你。”
  谢风华点头,有些恍然问:“所以我看到老季被我连累而死,那不是真的对吗?”
  高书南没回答,而是走过去,又一次抱住她。
  “怎么像个小孩?“谢风华笑了,难得看到他主动示弱,无奈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说,”好了好了,我没来之前你也受了不少惊吓吧,没事,我来了,我们一起战胜它。“
  “一起出去?”
  “当然。”
  “谢风华,你再说一遍。”高书南在她耳边语气有些急迫,“我被这里折磨得快没有信心了,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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