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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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昨夜之前, 皇帝顾虑重重,全身上下, 都像箍着重重枷锁, 只觉他与她之间的阻碍, 高如山,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远如海, 像是永远也无法逾越……
  可在昨夜站在御殿丹墀处, 守等漪兰榭消息的一个多时辰里,生死面前,有生以来最长久的摧心煎熬,叫他真正意识到,他对她的心意,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深, 他可以为她跨山踏海, 打破这世间的一切枷锁,只要能到她身边去, 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他知道他这一去, 将坐实明郎的猜疑,将失去唯一的兄弟和朋友, 也知道这一去, 挑开那桩秘事, 此后将掀起怎样的狂风巨浪, 可他顾不得了,在她的生死面前,他抛开了所有世俗杂念,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他要和她一起,和孩子一起,哪怕众叛亲离、天下非议,哪怕在史书上留下占夺臣妻的恶名,遭后人唾骂,他也要她,他原是这样打算的,可母后却因昨夜之事的刺激,执意要昭告天下,她的身份。
  他不能容许那样的身份,令他与她再无一丝可能,令那个或是他的孩子,一生不得正名,他也因为除夕夜长生锁之事太过巧合和内心的执念,坚执地认为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御案上摊开的密报里,密密麻麻所写的,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她确实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辜先生的女儿,也确实曾被温氏夫妇救下。
  温先生所说的永嘉七年,在青州广陵城外清水河,与夫人捡拾到女婴与长生锁一事,字字属实,不是虚言,温氏夫妇确实在那一年冬天的清水河边,收养了辜先生的女儿,悉心教养,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并为之,取名为蘅。
  那个孩子虽得好心人救养,但生来即受磨难,自幼体弱多病,在备受父母疼爱、兄长呵护,无忧无虑地长到三四岁时,因为高烧不退,引发了喘症,回天无术,不幸离世。
  温氏夫妇为此非常伤心,他们并未将那个孩子葬在墓中立碑,而因她是顺水而来,循当地莫族的风俗,为她进行了水葬,那块悬系仙鹤与辛夷的“诗酒年华”长生锁,原要为那孩子戴上,如来时来,如来时去,但温夫人对那孩子视若己出、爱的极深,因想留个念想,又将那长生锁取回手中,没有令它随那孩子葬入茫茫山川。
  温氏夫妇因失去爱女,终日郁郁寡欢,温夫人更是想女儿想出病来,没多久,一名妇人带着一名两三岁的女童,行乞流浪到了青州琴川城,那妇人身患恶疾,病死在城里的陋巷中,那女童被温氏夫妇的独子温羡,牵回家中,自此温家又有了一个阿蘅,这个阿蘅,才是她。
  因为温夫人病逝,温先生郁结于心,处理公事时浑浑噩噩,出了大错,担心将受严惩,惊惧之下,曾遣散家仆、卖宅迁居,以节省开支,为一儿一女未来打算,许多年过去,一些旧邻旧仆已不在人世,一些旧邻旧仆,已离开了琴川,身在琴川城、活着的旧邻旧仆,记得有两个阿蘅的,也极少极少,温氏夫妇在青州亲缘寡淡,一些上年纪的亲戚,大都过世,至于一些年轻的,都已不知道这事,这大抵是温羡明知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却敢欺君罔上、瞒天过海的底气由来。
  她的的确确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这正是他所想希望的,可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罪臣之后的身份,一旦被世人知晓,她这漏网之鱼,将死于大梁律法的屠刀之下。
  更可怕的是,华阳大长公主的人手,也隐约将要查到这里,只好在他手下的干将,先一步查出真相,将身在琴川的几名知情人,全都暗中控制住,并不动声色地散布了错误信息,引得华阳大长公主的鹰爪,暂往错误的方向查去。
  但,离开琴川、散在大梁的旧邻旧仆,是随时可炸的惊雷,也许他们都已过世,也许他们一生也不会被华阳大长公主的人找到,可凡事就怕有个万一,华阳大长公主原就厌她,三番两次加害于她,一旦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定会斩草除根,红了眼、拼了命地要置她于死地,如果这个万一爆发,华阳大长公主以大梁律要求处死她,律法昭昭,何人可救……
  两种身份,就摆在他的面前,一条是她的生路,一生平安荣华,可他与她,从此再无可能,一条是她的死路,他不会如前者那样绝望,可她的身份一旦被揭,即性命不保……
  皇帝死死盯看着密报上的每一个字,似想再寻找第三种可能,可是没有,没有……他的胸口绞痛起来,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拧攥着他的心,迫得他无法呼吸,重重干咳几声,却牵连地头也抽疼了起来。
  皇帝攥拳用力地锤打了疼处几下,唇际忍不住弯成冷笑的弧度,无声自嘲。
  命运弄人,他和她之间的红线,到底是绕系有多少死结,深重的迷惘无力感,侵满了皇帝的心,他无力地垂下手去,先前包扎好的伤处,渗出血来,染红一片。
  沈湛目光怔落在手背上的烫红处,却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眼前空茫,耳中嗡嗡回响着妻子的话,和离……和离……他的心,早在昨夜,被所谓的“情义”二字,砍劈地鲜血淋漓,此刻,又被这两个字,狠狠地戳上数刀……
  他知道,昨夜圣上来此,毫不顾忌地为她拢被,定了同他坦白的决心,是动了要她的心了,可他不会放手,即使君权威逼,他死也不会放手,温蘅是他沈湛沈明郎的妻子,他们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共同抄录下《我侬词》,立誓此生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阿蘅不会负他的……是圣上强逼?可圣上英明清正,并视他为手足……
  一个是他最信任的兄友,一个是他最深爱的妻子,沈湛神思如狂,猝然转身,大步走向榻边,轻握住她的双肩,颤|声问道:“……中间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差错是不是……你有苦衷是不是……”
  温蘅望着已经几近疯狂、却极力维持镇定、极力控制着握肩的力气、极力用寻常语气、温柔同她说话的丈夫,一颗心,都要碎了。
  原来圣上并没有同明郎挑明,也是,这样的龌龊之事,他为人兄为人君,怎有脸面对明郎说,事已至此,已无可回寰,温蘅压下满腹酸楚,静望着身前的丈夫,轻轻道:“纵使有苦衷,纵使一切是因你母亲而起,但终究,做出选择的是我,是我违背誓言,是我负了你……
  ……齐大非偶,父亲说的对,可我那时太天真,眼里心里只有你,以为纯孝侍亲,终有一日可以婆媳相谐,天真地差点赔上了哥哥的性命……
  ……我们不该认识的,我若不嫁到京城,哥哥就不会为了我留京,不会被你母亲构陷下狱……我去求她,自请下堂以换哥哥一条生路,可她不肯,还断了我求见皇后的机会……你不在,我在京城找不到一个可以救哥哥的人,只有去求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拿自己换哥哥一条命……”
  压在心底的话,一字字平静道来,温蘅原以为真到这一步,她会泣不成声,会将这些时日所有的屈辱惊惶,都哭出来,因为自此无颜面对明郎、要永远与他分开,而泪如雨下,可真到了这一刻,真的说出来,却原来这样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美梦会醒,早就在心底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她早看到了结局,从前,却一直在自欺欺人。
  妻子平静的话语,听在沈湛耳中,却不啻于道道惊雷,他回忆去夏回京种种,心如刀割,想起那夜他骑着紫夜,快活如少年郎,去见久别的妻子,耳听妻子此刻与那时再次说了同样的一句话,“明郎,我们和离吧。”
  “不!!”
  沈湛脱口而出,“阿蘅……阿蘅……”他连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像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有一的年轻男儿,双眸血红欲裂、泪光闪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我们早该和离的”,温蘅亦忍不住语含哽咽,“我那时不该因你昏迷而心软,也不该指望着他新鲜劲过了,就能把我丢开,能和你粉饰太平地过下去,早该和离的……我对不住你……”
  “不,是我枉为人夫,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让我弥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发生过的事,是抹不去的,我早就违誓,不忠于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我与他幽会几次,如何苟且吗?!”
  温蘅感受到沈湛身体一僵,轻推开他,忍泪望着他的双眸道:“你在乎的,你会想,你会一次次地忍不住去想,从你知道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回不到过去了,分开,分开对我们,都是解脱……”
  “……不,我会不在乎的”,沈湛像是负伤的野兽,小心翼翼地深望着她,“我会不在乎的,阿蘅,不和离……不和离好吗?”
  “……不和离又如何,就像不管你母亲过去如何暗害我和兄长,你都背着孝道,无法对她做什么,你为人臣子,还背着忠义在身,难道还能逆君不成?!”温蘅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从前是暗行苟且,此后,难道要我明做娼|妇吗?!”
  “不!”沈湛额头青筋暴跳,几是咬牙切齿,“我不会让他再碰你,绝不会!!”
  帘拢声响,是碧筠轻走至帘边,低着头,不看室内情形,只屈膝福道:“陛下请夫人至观鹤台用宴”,微一顿补道,“只请夫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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