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波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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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月婵出现在店里时,李天佑恰好前脚刚到,他想起早上薛凤仪交代的事情还没办。
  “二少爷,您费心多转悠着点儿。太太让我找家把水月打发了。”
  账房先生生病告假,陆豫正在拢账,顿了一下,站起身慢斯条理伸长两臂,身体后仰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娘准备,怎么打发?”
  “长生倒是有心想娶,水月好像没心思嫁他。水月本来就是买来的,还卖掉完事。眼不见心不烦,看见她,老太太免不了会想起孙子。”李天佑年长几岁,思虑周全些。
  陆豫是个粗人,穿衣连扣子都很少扣,大大咧咧的脾气,成天风风火火像个二流子。
  “昨天正好有个老主顾还念叨家里缺个丫鬟,这事你不用管了,回头我给我爹说。”
  “成!”
  陆家的女人从来不沾染生意上的事,梅月婵在这里出现,多多少少让两个人都有些意外。
  “女人家家的,玩够了找个车早早回家去。跑这儿干嘛来了?”陆豫双臂抱胸斜靠在柜台上,一脸纳闷,瞥了一眼踏进门的梅月婵和水月,一脸的无柰和嘲笑。
  “爹说,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有什么能帮你们的。”梅月婵小心的说。
  “生意上的事你懂吗?你能帮啥呀?我给你找个车,早点回去吧。”
  李天佑适时插话道:“天气还早,即然老爷让她来的,想玩就让她在这玩吧。不然,回去也没法给老爷交差。”
  陆豫眉头拧起了疙瘩,不屑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切,这不添乱嘛。谁有时间陪她玩儿?”
  梅月婵连忙急急的解释:“不用管我,你们该干嘛干嘛就好。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这样吧,都过来,过来。”李天佑扬声招呼几个伙计:“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咱陆家刚过门的三少奶奶。”
  年轻的伙计冲她点头问候,两个年长的男人走过来,冲梅月婵点了点头,笑道:“这喜糖我们早都吃了,就是还没见过少奶奶的面儿。三少奶奶好面相,一看就是慈眉善目心灵手巧的人。”
  “别在这贫,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陆毅故意横着脖子揣着架子打趣,然后歪着脸吊起眼角:”你会算账吗?”
  “会。”
  “这帐可不是一顿吃一碗饭,一天吃几碗这么简单。”
  “我祖父开药房的时候,我经常在那里管账。”
  陆豫不以为然,懈揄地一笑:“哟呵,有点见识,啊?账房请了半个月假,练练手把账拢拢。有什么问题找李管家问,这就交给你们了。我去处理水月的事情,水月你跟我来一下。”
  拢账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别人经手做的账。一些拿不准的地方,经李天佑一点拨随即茅塞顿开,这一开窍一发不可收拾。中午,李天佑在饭店订了饺子,店里的伙计都轮流吃完了饭,梅月婵依然一声不响低着头聚精会神的扎在账本上。直到对完所有的帐,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转了转酸痛的脖子,端起放在一边的凉饺子,转过身去背对柜台,自顾吃了起来。
  “少奶奶,我去给你再点一份新的吧,这已经凉了。”水月看到有些心疼。
  “没事,不用。”梅月婵摇着头一边又夹了一个饺子,咬了一半,边吃边问:“李管家呢?”
  听年长的伙计说他刚出去了,梅月婵忍住心头的疑问。账上有些不明原因出去的钱,是个问题。整个下午,她都在店中招呼生意,精明能干拿得起放得下的样子深入人心。年长的伙计在李天佑和陆豫返回时,由衷的夸赞,三少奶奶,都可以独当一面,我们这些人的饭碗都让她抢去了。
  从店里回去的时候,离黄昏还早。
  闪过花墙,梅月婵就看见陆伯平从那间整日落锁的房子里出来。暖暖的斜晖拉长他的影子,远远看去,显得无比孤独和落寞。陆伯平站在门口轻轻抚了抚额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朝屋里望了望,才缓缓伸手拿过窗台上的锁,拉过黄铜的门环,将门重新锁好。听到铜锁“咔吧”一声响,陆伯平的心仿佛也关了起来,手中的钥匙变得沉重无比。
  陆晨走后音信皆无,陆伯平嘴上不提,并非心里不念。“这个兔崽子,是死是活是好是坏,连封信都不知道写。”彻夜难眠的时候,唯独这句话是陪伴他熬过漫长夜色的孤灯。
  “爹。”
  “嗯,回来了。”正出神的陆伯平,听到梅月婵的声音,慌乱的从恍惚中回过神,装作迷着眼睛的样子,匆匆擦了把湿润的眼眶,抬高声音笑着说:“你娘不放心,还一直等着你呢。”
  梅月婵点头应了一声,心里暗自对这间铁锁把门的房子充满了好奇。林妙龄的屋里,淡紫的细纱门帘后,碧桃细长的眼睛正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缓步来到里屋。阴阳怪气的话含讥带讽:“三少奶奶挺会讨人喜欢,把老爷太太哄的挺高兴。”
  “岀头的掾子,挑头的花…………”
  来到大屋,梅月婵把买的豌豆糕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通体浓浓的黄色晶莹滑润,配以红枣和柿饼点缀,不只看相极佳,更惹人垂涎欲滴。
  梅月婵把自己拢账本的事情和发现的问题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陆伯平。陆伯平面露喜色听着仔细,心里对这个新过门了媳妇不禁赞赏有加。自己果然没看错,关键时候她可以助陆家一臂之力。
  “你一个人在家里也是闷得慌,有空多出去走动走动,去店里帮帮忙也挺好。”陆伯平欣慰地说。
  薛凤仪对这样的新思想仍是难以苟同,目光慵懒,从自己小巧的三寸金莲上移开,有些酸酸说:“女孩子就得有女孩子的样子,尤其是为人媳为人妻后,贤良得体、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首当其要的事情。去外面抛头露面还是会惹人闲话有失体统。”
  梅月婵微微含首,目光落在那双绿色的绣花鞋上。她心里很清楚,因为水月的事情婆婆已经对她有些微词,说话办事再有什么闪失,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加难熬。
  陆伯平爽朗地一笑:“现在已经是新民国了,女孩子上学、做事情的比比皆是,我们的思想也要跟得上局势才行。”
  薛凤仪不悦地翻了他一眼,很明显还有什么话要说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讪讪地笑了笑。
  “爹,娘,陆先生外出已经很久了,不知道有没有写信回来?”梅月婵问的紧慎而小心。
  “呃,唉――!”陆伯平吞吞吐吐,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托词。“你说这孩子,真是念书念傻了,出门在外连封信也不知道写,根本就不知道家里人担心他。”薛凤仪附合地埋怨着,目光遇到梅月婵期待和信任的眼神时,她下意识的选择避开那含着幽怨地注视,心中隐隐的愧疚让她无法坦然自若。
  陆伯平尴尬地笑了笑:“老三一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不用担心他,没有消息就是说明一切平安。”
  这样的措辞在梅月婵的意料之中的,明明是一个敏感的人,为了不让公婆感到压力,只能掩藏起内心的无奈和失落,装做不在意的样子:“爹,娘,我去看看二嫂。那天我要是不和她顶嘴,她也不至于生那么大气,我心里总觉得愧对她。”
  水月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无可挽回,薛凤仪对陆豫的安排也很满意。水月早已默认了自己的宿命,从被卖钱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无法自己做主。兴许是陆豫那霸道的眼神,也或者是那句模棱两可却又隐含深意的话,让水月心生微澜,拒也不是应也不是。
  “我的孩子因为你没了,你要还给我一个才行。”
  晚风丝丝缕缕,太阳渐渐西斜。沐浴在薄暮的光里,安静的院子平添了一份温婉的气质。庭院深深,风吹花影,暗香盈动。?香梅牵着手持石榴花枝的陆珍,从后园缓缓过来。看到正巧走到梧桐树下的梅月婵,一脸巧笑迎了上来。梅月婵把切成大小一样的条状的豌豆糕,亲自递给两个人。
  “谢谢三少奶奶。”“谢谢三妈。”
  “怎么不见大嫂。”
  “大少奶奶回娘家了。”
  梅月婵不动声色,很随意地问道:“哦,你不一起陪着去?也好有个照应。”
  香梅说:“陆珍身子骨弱,不能受累,大少奶奶从来不让她出门,我得在家看她。”
  “哦。吃吧,喜欢吃,下次再出去我还给你们带。”
  给二嫂林妙龄送的不只有豌豆糕,还有新买的蜂蜜。碧桃挑帘出来笑魇如花嘴甜如蜜,给她端茶拿座很是亲热周到。
  林妙龄也已经知道水月很快将离开这个家,这样的结果还是让她有些耿耿于怀,毕竟于一个女人来说,孩子必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血淋淋的一块肉。对于这个过早夭折,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见面的孩子,林妙龄噙在眼中的泪水和愧疚,真实的折射了她内心的母性。
  “我的孩子就这样没了,太便宜她了……”
  林妙龄红着眼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空空的小腹。那里曾经有一个暖暖的小生命悄悄的和她相依为命,那种神秘而亲切的感觉外人无法体会。想起这些禁不住又怨恨地念叨了一遍,便宜她了。亲眼看着一个肆意张扬的女人变得楚楚可怜,这种深深的震撼在梅月婵的内心产生了无声的触动。
  梅月婵前脚一走,后脚陆伯平一脸欣慰,口中不乏溢美之词:“这个儿媳懂事、明理。”
  薛凤仪扶着小翠挪着自己的小脚,缓缓移到床边,轻轻扬了扬手,示意小翠可以出去了。薛凤仪的担忧自有女人的细致之处:“晨儿不在家,我们要想法稳住他这个家才行,我尽量事事都依着她宠着她。我也知道这个媳妇好,所以更不能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对得住晨儿。”
  陆伯平不以为然,坚决地摇了摇头。男人的粗犷显而易见。
  “我看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遇到那种女人,天天锁了大门她也未必不去招蜂引蝶红杏出墙。”
  薛凤仪知道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心里人还是免不了担忧:“反正让她少接触点人,事就少一些。”
  陆伯平脱掉鞋子坐上床,把酸痛的后背靠在墙上:“这人呀,不能总歇着,不然越歇越废,不是这儿疼就是那疼的,年轻的时候没白没黑的忙,从来没觉得哪疼。明天,我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说完,忍不住又是长长的感慨:“这兔崽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音讯,万一时间长了还不回,到时候恐怕瞒都瞒不住了。”
  这又何尝不是薛凤仪的担忧,也只有在这样的晚上,他们才不必像在人前那样绷着,心中的郁闷和担忧才敢以长吁短叹来卸载负重。
  “埋一天算一天吧,还能有什么办法。晨儿早早晚晚回来了,他们两口子团团圆圆的不还是一个家嘛!”
  “你听我的,给她找点事做,错不了,省得心里空落钻牛角尖。有事干了,她就没时间去想晨儿的事了……”
  鸟雀在梧桐树上轻轻翻动,默默坠下的叶子象一声无奈而郁悒的叹息。
  最后一抹晚霞??被如墨的夜色覆盖,房檐下的灯笼悉数点燃,弥漫到窗前????的夜色淡去。
  星辰如豆,柔光散落一地。清辉流转,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到永世都无法触摸。月光的高度?,刚好够着忧伤,晚来的风,足够丈量孤独的距离。
  空空荡荡的后园里,一个人影手持长萧,仰对月色独坐廊下,空灵的萧声刚刚翩然旋起又心事重重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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