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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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书院教导的礼仪,他细嚼慢咽、再将糖咽了下去,而后才问师父:“受人爱戴,为何要高兴?现在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
  他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不高兴。现在和以前并无区别。
  师父愣住了。道骨仙风的老人望着他,慢慢不笑了;他抖动的胡须不抖了,白色的眉毛也垮下来。
  最后,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我这样,是有问题么?”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桓已久的疑问,“书上说,为恶就要受惩罚,我以为这才是不好的。可我没有作恶,师父……还是觉得我这样不好?”
  “也不是不好,反而掌门他们都觉得你这样更适合修剑,可……”
  白胡子的老人又叹了口气。他从刚才一个笑眯眯的老人,变成了现在这样愁眉苦脸的老人。
  姜月章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的错,但他还是说:“师父,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师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笑着摇摇头,“有些事强求不来。月章,去做你的事罢。”
  他温驯地走开了,太微剑待在他背上,很安静,令他感到舒适。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师父还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目送他。
  “师父。”他忽然说。
  “嗯?”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回头,师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抚着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但他的胡须、眉毛,还有宽大的道袍,仍然随着初冬的寒风略略摆动。
  他张开口,想说一句话,但及至出口,又成了:“我走了。”
  师父愣了一下,笑眯了眼:“去吧。”
  但其实姜月章知道,他想说的不是这句。而且师父也知道。
  他真正想说的是:人类真奇怪。
  他们说剑修要够狠、要无情,又说不可为恶;他没有多少情绪,也没有为恶,但之前同门忌惮他、猜测他是看不起人,师父也担心他。
  但这样的想法未免奇怪,好像他不是人类一样。
  他摇摇头,甩掉了这个古怪的念头。
  接下来的三年,他听说自己将书院大师兄的位置坐得越来越稳。听说――都是别人说的,如果让他自己评价,那他的生活与过去一般无二,只不过多比斗了几场,师门就表现得非常兴奋。
  胜利从来是他的,可兴奋一直是别人的。
  他既不觉得兴奋,也不觉得低落。偶尔他也会想一想,假如和人斗法时输了,他是不是能体验到何谓消沉……但从来没经历过。
  从来没经历。
  直到十二岁那年。
  阿沐是那一年的初夏来到书院的。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剑修上大课的课堂旁边,在斗法台上。当时有师弟匆匆忙忙找他,说来了个“十分嚣张的红衣小鬼”,要“让大师兄出手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知道这些学剑的弟子们大多有胡吹的毛病,但不以为意――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正好他也要去看看师弟们的上课状况,就去了。
  后来他总是时不时回想那一天,觉得假如……假如他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就好了。假如他更思虑清楚一些,假如他观察更仔细一些,假如他能更冷静一些……
  但一切假如,永远都是假如。
  所以那一天发生的事,也绝不会改变。
  他是御剑过去的。最初看到的,只是两个弟子在台上用木剑缠斗;其中一个穿着常规的墨蓝弟子服,另一个则果真是一身红衣。红色很鲜艳,烈烈如火,一眼就能看到。果然是很嚣张的颜色。
  剑法的确不错。他想。
  然后他落在地上,将太微剑抱在怀里,越过人群,朝斗法台走去。师弟们都在欢呼,或者也算一种洋洋得意、狐假虎威的恐吓;大多数人似乎都有一种天性,喜欢将别人的成就当成自己的,只因为他们都是男的、都修剑。
  直到那时,他的心情都很平静,一如过去多年。
  接着,他就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见阿沐的样子。
  她也在看他――这是他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她那时十岁,小小的个子却不显得矮,穿大红的薄外套,里面是白色的里衣,头发一绺一绺地有些打卷,被一根发绳牢牢捆着。她手里拿着木剑,一身是汗,玉白的脸颊晕着健康的绯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从没见过那样清澈的眼睛,比太微剑的剑光更清澈。
  站在斗法台前,他居然微微出了下神;莫名其妙,他竟想起了下雨。当这片青山秀水下起雨来,雨丝接连不断坠入水池;平时平滑如缎的水面,忽然就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盯着他,居高临下,气势很足。接着她抬起那把小木剑:“喂,你也要来和我比?”
  他听见她的话了。他尽量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但从来很简单的事,忽然有些费力起来。他止不住地想多看她几眼,看看她究竟哪里不同;同时,他又觉得她手里的木剑有点不大对头,可思维太分散,他生平第一次犯糊涂,什么都没想出来。
  他不说话,她有点不高兴,又和别人争吵了几句。可再一转眼,那张小小的、沾着汗水和阳光的脸,一下子放出了兴奋的光。
  “啊――你是昨天从山顶跳下来的那个人!”
  她的眼睛更亮了。
  太清澈的东西,总是太容易反光;亮得刺眼。他禁不住眯了一下眼,继续对抗散漫的思维。
  ――我想认识这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想法:他想认识她。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剑法漂亮,也许因为她眼睛清澈、恰好符合他的喜好,也许根本没有原因,就单单是――他想。
  那天在斗法台上说了什么,他都记得,但它们都没有特别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本身。
  想认识一个人……算渴望吗?
  对待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他想,他是有些过分慎重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她,从头发、脸、衣服、说话的方式,再有最重要的剑法。
  她的剑法飘逸多变,说明她的性格也偏向灵活外向。令他更惊讶的是,她连灵力也十分深厚,不输于他。
  同样是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差点败北的滋味。他第一次知道浑身绷紧、血液激流,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赢过一个人,这是什么感觉。
  不是消沉――不是。
  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他想要认识她,是因为预感到了她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但这点初初燃起的小火苗,很快,就被之后得知她“作弊”的消息浇灭了。
  原来她只是个初入门的弟子。原来她用的木剑是特殊的,那些深厚的灵力根本不是她的。原来她其实远不如他。原来……
  原来有这种清澈眼神的人,也会说谎。
  他突然生气起来。原来怒气熊熊是这种感觉。这怒气一半对她,一半朝向他自己:那柄木剑里灌入的是别人的灵力,而他明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为什么错过了?
  太古怪……太不对劲了。
  他感到愤怒、难堪,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便放出太微剑离开了。
  他乘着剑光,冲向上方的蓝天。高空的风扑在他的脸上,却扑不灭他满心的怒火……还有一点委屈。
  她是第一个让他产生“想要”的想法的人。
  她怎么能骗他?
  那一天他都是胡乱度过的,最后又闷闷不乐回去了。
  回想起来……
  他真的希望,那一天的自己能够更冷静、更耐心。有时他偷偷回忆前尘,会忍不住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走上去,摸一摸她的头,温和地告诉她,他知道她不是故意作弊的,她只是才入门、什么都不知道。她会成长得很快,不输给他,在这之前他会等……
  假设过去是懦弱者的行为。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自己这么沉默地想一会儿。
  想着想着,他会又有点委屈:那一天挑衅她的人不是他,嘲笑她的人不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她出丑的人,也不是他。
  那么为什么,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缘由的?那群小子待在现场,明明目睹了事情的发展、知道阿沐的委屈,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他还在很蠢地一个人悄悄郁闷着,暗地里还跟她赌气,整整一个月都对她目不斜视,连批改课堂作业时,都要故意多挑挑她的错误。
  也许他做得有些太明显了。一个月后,某个师弟看不下去,才偷偷告诉了他真相。
  师弟赔笑说;“大师兄对不住啊,我们就是觉得挺丢脸的,是我们叫你来帮忙,结果显得大师兄你欺负人一样……咳咳咳,不过你看,裴小沐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他当时都傻了。
  没等他想好怎么反应,就听见下课的钟声。教室另一头有人喊了师弟一声,他扭头说一句“就来”,又匆匆忙忙说:“大师兄就是这样,你看裴小沐都被你吓坏了!”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去看,却看她猛地一抖,居然连看也不看他,用书挡着脸,“哧溜”一下从后门跑出去了。
  其他那群搅浑水的师弟们也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跑出去,还边跑边笑:“裴小沐你跑什么,大师兄又不会吃了你!”
  ……不公平。他怔怔地想:那一天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来跟她比斗了一番,然后就走了。虽然是他不够耐心,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现在她拼命躲着他,而当初挑衅她的几个师弟,却反过来成了她的朋友?
  他心里一下不舒服起来。
  那就算了。他生气地想,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凭什么是他在这儿患得患失?
  就当没有这个人!
  那段时间,正好秋雨开始缠绵。山里天气多变,晴雨交织出浓淡不一的雾气,一浪又一浪地往四面八方铺开;雾气连接了湿润的山峦和低垂的天空。
  他以前不太注意四季的流变,直到那一年。当下雨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驻足片刻,去看秋雨如何打在枝枝绿叶上、花草上,还有池塘、瀑布和湖泊上。
  无数的涟漪一圈一圈,连起来就像永无止境。
  他总是想:等天晴了,再多涟漪也会消失。他想要天晴。
  他想要回到以前那样平静无波的状态中去。
  可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想要去看她。
  她喜欢鲜艳的红色,哪怕平时只能穿墨蓝的弟子服,她也总会用个鲜红的发带,或者抹额、护腕、剑穗。
  当她在早课上认真挥剑时,当她在山道上奔跑时,当她在朋友们的簇拥下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时……那一抹鲜红总是像灼热的火星,顾自跳进他眼底;他想不注意也不行,想不发现也不行。
  她喜欢剑,也喜欢争强。她在书院一种剑修中如鱼得水,三天两头跟人上斗法台,赢了就得意洋洋,输了就满脸不服气。可无论哪一种,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抛在脑后,又惦记别的事去了。
  他时常经过斗法台,偶尔也停下来多看几眼。当她专注于剑道时,是少数不会躲避他的时刻;她根本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乎这件事,却又禁不住思忖:那阿沐什么时候再来挑战我?等他来挑战我,我一定趁机不经意地告诉他,那一天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他故意作弊。
  但这个“机会”,迟迟都没有来。
  她就是躲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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