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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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气压更冷,范申仍是纹丝不动,泰然回道:“大金六十万大军会师于黄河北岸,杀入汴京不过俯仰之间,不逃,难道等着做他金人的俘虏吗?”
  一名主和朝臣道:“自上月起,岳州、衢州、建州多地发生叛乱,厢军忙于镇压,恐难及时入京援助,臣以为,还是范大人所言在理!”
  求生的本能像干柴上的烈火,一刹间在大鄞的朝堂上熊熊燃烧起来,官家听着底下一句胜一句昂扬的“弃城保国”、“弃车保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惭愧。
  嘈杂中,突然有一道金玉相撞一样的声音传入耳中,清冷又有力。
  众人定睛看去,神情微变。
  赵彭玄袍深静,望着龙椅上尊贵又颓败的天子,道:“父亲去金陵休养吧。”
  殿中一寂。
  赵彭道:“汴京城,我来守。”
  殿中众人不约而同敛声,官家撩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底下请缨的赵彭。
  范申眼眸微动,出列道:“臣赞成太子殿下的提议。”
  很快,又是一位位朝臣朗声:“臣附议。”
  “微臣附议!”
  “……”
  云层淡开,炎日漫射入肃穆庄严的大殿,有人踌躇满志,有人意冷心灰。吴缙脸色漠然,站出一步,拱手道:“臣,愿随太子殿下守城。”
  官家眼神复杂,片刻道:“好。”
  嘈杂的大殿渐渐肃静下来,不知是因震动于这一份大义而静,还是窃喜于这一份愚忠而静。范申按捺着涌动的心潮,提醒道:“忠义侯褚怿畏罪潜逃之事一直悬而未决,离京前,还请陛下示下。”
  官家想到一位先是抗旨、后是叛逃的孤城守将,个让爱女一次次和自己争锋相对的驸马,原本无甚波澜的眼瞳里暗流涌动。不及决策,赵彭道:“抗金一事,已足够令官家焦头烂额,这点琐事,交由我来办就是了。”
  范申似笑非笑:“琐事?”
  赵彭转头看他一眼,眼神冷锐:“范大人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守城吗?”
  范申一怔,不解其意。
  赵彭道:“既然不留,烦请把官家平安送至金陵便是,京中事务,有我和丞相吴大人在,不劳你操心的。”
  范申脸色微青,敛容拱手:“陛下……”
  官家开口:“准。”
  范申愣了愣,半晌,方反应过来这是准赵彭提议的意思。
  一抹暗影笼上眉间,范申抿紧唇线。官家道:“范申负责南下一事,吴缙拟诏,号召各地厢军入京勤王,有多少,是多少。”
  二人领旨。
  吴缙脸上冷意不褪,心知这“有多少,是多少”,不过是“能来多少,你就用多少”罢了。
  官家潦草地交代完了这两句,默默地想了一想,似再也想不出什么来,惫声道:“退朝。”
  ※
  崇政殿外,范申向福宁殿的内侍道:“转告皇后,不必再画蛇添足,带着小殿下跟官家南下就是了。”
  大敌压境,国军溃败,汴京已成必陷之城。赵彭留下,固然留名千古,但也是自寻死路了。
  内侍了然,应声离去。
  范申望一眼琉璃瓦外蔚蓝的晴空,捻须长吁一口浊气,便欲离开,倏又想起刚刚在殿上栽的一个小跟头,慢慢收住了步伐。
  褚悦卿哪褚悦卿……这人命硬至此,难不成是石头变的吗?
  不过,再硬,回来也只是给人做陪葬的命了。
  范申想通,阔步而去。
  ※
  官家弃城南下的决定像一块巨大的巉石,砸破了整座禁廷的平静。
  吕皇后是所有后妃中第一个从这份平静里惊醒过来的,当夜,就吩咐福宁殿中的宫人收妥了大小行李,俨然一副随时可以随驾离宫的架势。
  她本是卑微出身,发迹后,也一贯以勤俭自持的形象示人,并不太在意些金银细软,只是收了些官家御赐的珍品,以备日后维系旧情。
  剪彤却不这么看,去偏殿检视完后,回来劝道:“娘娘,官家虽说是去金陵休养,但实则就是弃城南逃,这逃命的路上不知会有多少变数,何况您又还带着小殿下,金银一类,还是多多益善呀。”
  吕皇后沉吟不语,剪彤又道:“要是这汴京城真给金人攻下,您留在这殿里的物件,也是平白给金贼糟蹋啊……”
  吕皇后眉尖一蹙,立刻流露愠色,道:“便照你的意思,再收收吧。”
  剪彤笑应,去前又想起一事,踅身道:“南下的事……娘娘可派人去知会帝姬了?”
  一国之君弃城逃亡,便等于是京都不保,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对外泄露,赵慧妍一直独居宫外,又无甚人际往来,如果皇后不通知,恐怕是很难知情的。
  吕皇后闻言沉默,剪彤心头跟着一坠。
  这沉默只是短短一刻,在这一刻,吕皇后心里掠过许多事。
  她想起最后一次跟赵慧妍交谈时,她脸上种冷峭的笑,她想起她对贺平远之死的淡漠,想起她在长春殿偏殿里不屑又嚣张的忤逆,还有……
  日赵容央在文德殿里的告发。
  ——令爱逃离大辽时全系小王爷耶律齐相助,而今耶律齐联合大金向大鄞复仇,您聪睿如此,还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吕皇后心里总有个声音在响。
  ——这,是真的。
  放在榻上的手悄然收紧起来,剪彤喊了声“娘娘”,唤回吕皇后的思绪。
  定了定神,吕皇后道:“一切看官家的旨意。”
  剪彤一怔,继而明白了。
  喉咙里蓦地像梗了根刺,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剪彤五味杂陈,转身往外而去。
  不想刚至殿外,夜幕急匆匆赶来一人,提着摇摇晃晃的一盏灯笼道:“官家旨意,请娘娘速速带着小殿下前往宣德门,东西收了多少是多少,切不可再耽误了!”
  剪彤悚然一惊:“怎么这么快?”
  明明早上还在朝堂上商议此事,范大人边连详细的南下计划都还没定出来!
  内侍回道:“斥候来报,今日夜里,黄河上飘着上百来艘大船,恐是金兵开始渡河了!”
  剪彤大震。
  内侍催道:“姑姑快别愣着了,赶紧催娘娘动身罢!”
  吕皇后坐在殿中,已然听得声音,相较于剪彤的六神无主,她倒是镇定许多,甚至隐隐生出一分庆幸。
  快些也好,有些事,越快越好。
  且慧妍边……
  的确是来不及去知会了。
  吕皇后收敛神思,当下不等剪彤回来禀报,立刻吩咐宫人动身,并亲自去偏殿叫醒赵安。
  赵安穿着一袭明黄色绸缎睡袍,躺在帐中睡得口水直流,雷打不动。吕皇后看伺候的宫女唤了半晌,屁用没有,心头不由火起,上前就把赵安的被褥掀开,揪着他衣襟把人拽起来。
  床外宫女很识趣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唔!”
  赵安因突然的猛烈拉拽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张嘴急喘,口水流得更凶。吕皇后嫌恶地皱紧眉,便欲发作,蓦地又想到什么,敛去一脸怒容,温柔地在赵安嘴边揩了揩,哄道:“安儿乖,外边有坏人要进来打人了,快换上衣服,跟嬢嬢走。”
  赵安似懂非懂,只是机械地点头,含糊道:“安儿乖,安儿乖……”
  吕皇后扬起的唇角一僵,灯火照着她的脸,样的温柔,样的悲哀。
  宫女看赵安醒来,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吕皇后默不作声退至一边,待一切妥当后,领着众人前往东华门。
  金军大抵是真的渡河了,宵禁后的深宫第一次这样嘈杂混乱,吕皇后一行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内廷,抵达宣德门时,灯火烨烨的城门下已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一会儿有人发号施令,一会儿有人哭哭啼啼。
  四周陆续还有人赶来,官家的銮驾被挤在人群中央,外面围着一层内侍禁军,一层嫔妃宫女,一层懵懵懂懂、叽叽喳喳的皇子帝姬……当真是寂寥又热闹,威严又滑稽。
  吕皇后再如何有心理准备,看得这一幕,也不由忐忑了。
  “让开,都让开!皇后娘娘驾到!”剪彤扬声喝令,拨开人群,护着吕皇后和赵安入内。
  里头好歹是静些,官家坐在华盖低垂的銮驾上,垂着眼默然不动。崔全海绷着脸左右环顾,一副等人的焦急神色。
  吕皇后以为是在盼自己,也急着快些走,便招呼道:“崔内侍!”
  崔全海看过来,利落地行礼后,欲言又止。吕皇后一下看出他神情不对,环目一看,四周还并无钱贵妃和她小皇子的身影,当下明白过来。
  胸口不由一窒,吕皇后保持微笑,道:“十哥还小,不像安儿这样容易招呼,贵妃来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不急,等等便是。”
  崔全海应和一笑,却并多言什么,吕皇后晓得这内臣并不是很亲近自己,如放在平日,倒也不觉着什么,可今夜突然就憋闷起来,等在这嘈杂的人群里,越等越感觉有一股无名的火在心头烧。
  一刻钟后,钱贵妃一行终于到了,大大小小的一堆官皮箱,抬得一众内侍汗流浃背。这还不够,贵妃头上、脖上、手腕上亦戴着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浑然个行走的货车一般。
  想来也是,库里的珍品太多,装不下,收不及,自然就只能先往身上凑合着待了。
  吕皇后啼笑皆非,脸往官家儿偏,唇刚动,官家看着钱贵妃,发话道:“东西摘下来,收妥再走。”
  钱贵妃梨花带雨,又羞又急。
  官家道:“不要怕,朕等你。”
  钱贵妃双含情目里的泪水更汹了。
  吕皇后一句嘲讽梗在喉中,脸色铁青。
  三更时,残星寥落,暮春的夜风阴恻恻地吹在一座空荡荡的宫城里。官家率领着数量多达六百人的后妃、皇嗣、宫人,在禁军的护卫下从通津门水路出城,声势浩荡地逃离这一座静默的皇城。
  夜幕沉沉,水声起伏,汴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挤攘攘,河岸上等待上船的人群喧嚷纷杂,原本还有点模样的队伍,到这里全乱了。
  吕皇后攥着赵安的手,眼睁睁看官家牵着钱贵妃和玉雪可爱的小殿下登上最大的艘福船,胸口里的灼烧感越发强烈。
  这时,一个内侍装扮的人挤进来道:“娘娘,官家吩咐,您跟九殿下去边的船。”
  吕皇后冷然敛回目光,看也不看人,拉着赵安便随着他指引而去,身后跟着的侍从低低埋怨,及至船前,方脸色稍霁。
  幸而是一艘上得来台面的大船。
  众人登船,吕皇后撩开船幔,肃着脸走入舱内,定睛看时,赫然瞪大双眼。
  船舱里侧,烛火幽微,一人玉簪螺髻,杏眸盈盈,身着金丝薄烟翠绿纱褙子,绣着细碎金桂的织锦百褶裙逶迤在地板上,映着窗外射入的夜光。
  “官家要南下这样重要的事,嬢嬢怎么都不派人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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