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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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
  董杏枝错愕了一下,正想打发走这个年轻人,屏风后幽幽传来了女皇的声音。
  “讲——”
  少女的音色应是清脆的,但开口时刻意压低了几分,透出了几分沉稳的贵气。
  “在下想问,翰林试分明是为陛下挑选可供驱使的心腹之臣,我等满怀壮志来参选,为何却要回答那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林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即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毫无畏惧之心。他口口声声叫着“陛下”,用的却是并不十分恭谨谦卑的自称,且直接了当的告诉嘉禾,翰林试上的那些问题,很古怪。
  “你……”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原来是林御史的侄儿。”
  林家与曾经的赵氏一样,是百年的书香世家,族内子侄多不胜数,林毓如今还算年轻,虽有聪明才智,却还未将名声传扬出去,可是紫禁城中的女皇却早知他的姓名。
  林毓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了,女皇调查过他,而且恐怕不仅是他,这殿内每个人的背景她都知道。
  “林公子今日在考场之上,都答了些什么问题。”
  “以明月为题座七言绝句一首。”林毓皱着眉头回答。
  他才思敏捷,往日里若是兴之所至,这样的师傅往往提笔就来,可在考场之上乍然碰到这样的题目,他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想必在场大半部分的士子都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因为碰上的题目过于简单且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所以反倒慌了手脚,答卷上涂涂改改,怎么写都不满意了。
  更何况今日所拟之题,大部分……都称得上十分之烂俗。就比如说林毓写的这篇明月,倒不是说以月亮为题有什么不好,可问题是古往今来多少诗词文章,皆是在借月抒怀,他林毓再怎么有才气,还能胜过那些流芳后世的古人么?
  “终唐一世,科举所考的都是诗赋。”董杏枝替屏风后的女皇开口说道:“我等女官尚可为陛下赋诗填词,尔等文士,竟然不能写诗么?”
  不少士子都被董杏枝噎得无话可说,林毓轻嗤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她。倒不是他不能反驳,只是单纯的觉得没必要和一个小小的女官在御前争执,有失体统。
  “诸位都抽到了些什么题目,说说吧。”屏风后,女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疾不徐,彷如清风。
  “草民抽动的是以‘蝉’为诗。”
  “画‘万马奔腾’之图。”
  “陛下,草民的卷子竟是一片空白!”
  待到殿内士子七嘴八舌答完,嘉禾方缓缓开口:“诸位在见到考题、甚至连考题都未曾得到之时,是否十分困惑、慌张?”
  一众士子们面面相觑,皆沉默不语,显然是被嘉禾说中了。
  “题目都是朕出的。”屏风后的女声这样说道:“你们所答的每一题,每一张考卷,都是朕亲笔写的。”
  甚至于哪一张试卷该送到哪一个人手中,她也都做好了安排——只不过这个她没有说出来。
  有人听到这句话之后是惊惶,有人是不解,少数人则是即刻就明白了天子深意。
  昆山玉上前半步,朝着屏风拜了拜,“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一个皇帝最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怎样的臣子?未必要有多么聪明绝顶才华横溢,重点是忠心,君王所吩咐的每一道命令,臣子都能毫不含糊的执行。
  换而言之,臣子在皇帝这里不需要保留太多的思考,皇帝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意志,这就够了。这一次翰林试,是女帝亲自提笔拟题,士子们不管得到了一份怎样的考卷,按照纸上的题目全力以赴的作答便是,别的一概不需要多想,皇帝的心思更不必多猜。
  屏风后的影子又动了动,是嘉禾转头看向了昆山玉。
  他们算得上是熟人,因此嘉禾的目光在他这里也稍微多停驻了片刻。
  片刻后她转过头去,并没有说昆山玉的话是否正确,而是道:“这些考题,是朕对诸君的考验——不是学识上的考验,朕知道在场的皆是才高八斗之人,朕要是想考诸位学识,就该将明年的会试的考题挪过来,给诸位试试水。”
  女皇的语调这时轻快了些,说了不大不小的玩笑话,殿内的士子多是年轻人,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意识到隔着屏风的皇帝和他们其实同龄,于是在心底,双方的距离一下子悄然拉近了些许。
  “朕听人说过,一个人眼中所见的是怎样的天地,胸中便怀有怎样的山河,胸中有怎样的山河,落笔便有怎样的风景。就譬如说一个悲天悯人之辈见到千里冰霜,会感慨天寒地冻百姓缺衣少食;谨守孝道之人首先想到的会是卧冰求鲤的典故;天真烂漫之辈说不定则会直接挥毫,咏怀雪景之美。”
  苏徽下意识的眼睫一颤,嘉禾说的前半段话,似乎是他曾经无意识的灌输给她的。
  那年他奉命去查张誊光,嘉禾疑心张誊光是被收买刻意陷害杜榛,但苏徽心想,张誊光那样心思纯明的文人,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嘉禾听完他的解释之后,思来想去还是不信,为了说服她,他后来就扯了这样一堆玄乎的话来。
  那时的他不能告诉嘉禾,张誊光是未来享誉数百年的小说家,他只能对嘉禾说,他与张誊光长谈,从他的谈吐举止观其性情,此人非奸恶之徒,一个人心中想的是什么,总会在无意中展露出来,若是觉得言语可以作伪,那便不妨去翻阅他的笔墨,文人的性情,都在纸笔上了。
  嘉禾又道:“诗赋最见一个人的学识与才气,所学之典故、生平之阅历、内心之感怀,都可融入词句之中,至于为何要让诸位以那些平平无奇的事物为题,那自是因为,越是平平无奇,越能见真章。画作则见一人的心性,画中所现,心中所想。而那些空白的试卷……”她笑了笑,“是考诸君的应变与勇气了。纸上空白一片,全看诸君想写什么、敢写什么。”
  士子们听完这番解释后,虽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满意,却也都觉得无比新奇。
  能有这样新奇主意的皇帝,看来也不是寻常的傀儡。
  殿内有士子忍不住小声交谈了起来,董杏枝按照嘉禾的意思,并未呵斥,任他们交换着心中感想。
  十四岁的林毓站在大殿中央,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再次开口问道。
  “陛下花了这样多的心思爱打探我等的想法,却不知陛下究竟想要怎样的臣子?”
  嘉禾打出的名义是挑选陪她吟诗作画的文人,不少人猜测她是在选夫婿,老谋深算的臣子料到了她大概是要挑选自己的心腹,伺机摆脱傀儡的身份。
  但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嘉禾没有进行任何的解释。
  林毓少年莽撞,直接就将猜测当着众人的面问出了口。
  难怪此人空有聪慧,在端和一朝最多也只能做个职业喷子了。待在一边吃瓜看戏的苏徽如是感慨道。
  屏风后的嘉禾默然不语,身边的宫女却是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两盘瓜果,“陛下问林公子,是要蜜桃,还是要杨梅。”
  林毓:?
  在场士子:?
  这个皇帝心思深不可测,这两盘水果背后一定藏着深意。
  蜜桃代表什么?杨梅代表什么?又或者她的意思其实是:问东问西累不累,吃点水果解渴然后就滚吧?
  林毓这样大胆的人此刻都不由陷入了举棋不定的犹疑之中,纠结了半天挑了个桃子。
  紧接着一批宫女都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也都手中端着两盘水果,让士子们挑选。
  众士子更加害怕,有人跟着林毓一样选了蜜桃,有人觉得这是女帝在暗示他们站队,林毓如此狂妄想来已招致不满,这时候最好还是挑杨梅比较好。
  等到瓜果发放完毕,殿内已是悄然无声,这时竟没有一个人还敢再说话。
  再抬头看,屏风后的帝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苏徽按照嘉禾的意思,独自一人走到了乾清宫后殿,在那里见到了嘉禾。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樱桃、蜜瓜、杨梅、鲜桃等一系列瓜果,见苏徽来了,她叩了叩桌案,“选。”
  苏徽毫不迟疑的拿走了桌上的杨梅。
  “为什么挑这个?”
  “臣喜欢杨梅。”苏徽以极自然的口吻回答:“陛下要臣挑吃的,难道不是让臣挑中意的口味么?”
  其实他并没有偏爱的食物,不过是因为嘉禾怕酸,所以早年没少将酸的东西推给苏徽,他习惯了而已。
  “知道朕为什么让殿外那些人挑么?”嘉禾又问。
  “知道。”苏徽轻笑。
  “哦?说说。”嘉禾也笑了。
  “因为陛下嫌他们烦。”
  因为嫌烦,干脆给这些人出个谜题让他们冥思苦想去。桃子和杨梅都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就是想给这些成天喜欢胡乱揣测的人找点事做。
  “你呀——”嘉禾伏案大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嘉禾:一定不能让专业的谜语竞猜大师和职业喷子闲着
  第66章 、
  做皇帝的往往心思复杂,一方面既希望自己手边的人能够领悟自己的意图,可另一方面,却又害怕身边人太了解自己。
  苏徽猜中了她的想法,这一刻嘉禾的第一反应是大笑。
  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恼怒,但她就是想笑,笑中半是无奈半是……觉得云微这姑娘有趣。
  她又想起云乔了,曾几何时云乔也是这样聪明,她心里想什么,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总能第一时间知道。但无论她想的是什么,他却从不干扰,只默默的追随在她身后。
  也许,这个云微真的是云乔的妹妹?
  “朕让人教导你礼仪规矩,却忘了找人告诉你——”笑够之后嘉禾撑着额头,对苏徽说道:“在宫里最该做的事情是藏拙,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又或者,你可以干脆把自己变成一个哑巴。”
  “臣不是在卖弄聪明。”苏徽叹了口气,“臣……”
  他说不下去了。
  十六岁的嘉禾与十三岁的嘉禾几乎完全是两个人,他想要知道这三年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份好奇不仅仅是出于史学家的求知欲,也是出于曾经他还是“云乔”时对这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关怀。
  “在想什么呢?”嘉禾看着苏徽心事重重的脸。
  “在想,做皇帝是不是很辛苦。”苏徽老老实实说:“臣自来到陛下身边之后,甚少见陛下欢笑过,方才陛下虽然笑出了声,但那不是出于喜悦。”
  以前的嘉禾也很少笑,那时的她是为了维持住公主的端庄,皇家苛刻的礼仪将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教成了僵硬的偶人,可偶人的眼眸还是灵动的,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藏在她天性中的狡黠会不经意的流露,她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却仍然喜欢蹦蹦跳跳的小雀鸟。
  “本该如此。”嘉禾往后仰了仰身子,“见过历朝历代的帝王画像么?你瞧见哪个做皇帝的是嬉笑着的?既然执掌天下至高之权柄,便需承担天下最重的担子,怎么笑得出来呢?有句话是:大道无情。其实做皇帝的也无情。不喜、不怒、不惊,如此方能始终清醒。”
  “可是这样一来,与寺庙上的泥塑有什么区别。”苏徽忘了自己该做个哑巴,下意识的又反驳了一句。
  “寺庙中的泥塑有什么不好。”嘉禾却说:“受万人膜拜,享俗世香火。做皇帝的,都得活成泥塑的样子。”
  “可做皇帝的,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苏徽轻声说道。
  他的思维理念与嘉禾是不同的,二十三世纪是注重人文、自由、个.性.解.放的时代,即便是身为学者的他也不可避免的沾染上浪漫主义的情怀,在他看来,三年的时间里嘉禾固然在心智上有所成长,人格上反倒残缺了。
  不过……他马上又意识到了。不同的时代的精神是不同的,他拿着二十三世纪的标准去评判现在的嘉禾,是极大的不妥。他怀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理念,而他的思维是不能灌输给嘉禾的,说出这句话之后他马上就后悔了,跪下说:“臣罪该万死,方才那些话是臣胡言乱语,陛下恕罪。”
  嘉禾却久久都没有说话,苏徽没能看见她此刻脸上的迷茫。
  “你站起来吧。”性情比起十三岁时严厉了不少的嘉禾在这一次罕见的宽和,“朕知道你不喜欢跪着。”
  苏徽愣了一下。
  “你和云乔一样,虽表面上看起来恭恭敬敬的,可内里却倨傲的不得了,每每到了要下跪折腰的时候,眼神中不自觉的就会流露出排斥,别说是天子了,恐怕就算是神明,在你们兄妹眼中也不值得敬畏。”
  苏徽讪讪的答道:“臣都没见过神仙。”
  不过他也确实不会对神明怀有崇敬,他是个无神主义者来着。
  嘉禾轻哼,“你,天生的反贼性情。无所畏惧,故无所不为。”
  这句话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委实是有些吓人了。苏徽抬眸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嘉禾的脸色,确定她只是在玩笑,松了口气。
  专.制.王朝不讲法律法规的,只要上位者觉得他有不臣之心,就能毫无心理负担的捏死他。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交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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