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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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银钗在看到釜的时候明白了长女的意思,荣靖用的是七步诗中的典故,所谓“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送上一口锈蚀的铜釜,她是想说,她与嘉禾同根而生,纵然有同室操戈之心,也不会这样急切。
  同时这口釜也许还有另一重意思,杜银钗如果不信,大可以杀了她,但她与嘉禾同气连枝,她死了嘉禾也会受损伤,至少一个戕害手足的恶名是逃不掉。
  一时间杜银钗脑中思绪飞转,许多的问题一闪而过,最后她猛地想通了什么,敛去了眸中的情绪,淡淡吩咐道:“将这口……锅收起来吧。随便找个仓库搁着就好。”
  谋害她次女的真凶,她大概心里已经有数了。那个人不是荣靖。
  好不容易将嘉禾哄睡之后,苏徽小心翼翼的掰开嘉禾的五指将自己的手解救了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在灯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天,十五岁的少年身体看起来和女性没有多少分别,他这双手仍然是纤巧的。嘉禾握了这么久,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这样不好,以后他还是多注意同她保持些距离吧。这段时间天天穿着女装扮作女人,他偶尔是真的忘记了什么是性别之分。
  如果有一天嘉禾要是知道他是个男人了,是会弄死他,还是会弄死自己?
  宋以后礼教愈发严苛,女人无心与男子有什么肌肤上的接触都会羞愤不已,为了一点在后人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自杀的女性在这个时代数量还不少,不仅不少,她们的事迹还被写了下来大肆宣扬,教导给那些年幼的女孩。
  不过……嘉禾是女皇,而且与她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苏徽从未感受到嘉禾对所谓的“礼教”有多少尊敬——若真是一个视名节如性命的女人,早就在登基那天就去死。暴露在众多男子面前,对于这个时代的女性来说简直是有失体统的一件事。
  假如哪天苏徽的真实性别暴露了,无所谓名节的嘉禾大概不会羞愤,更谈不上觉得自己“不干净”了要去死,不过她很有可能因为被欺骗而一怒之下杀了苏徽。想到这里苏徽打了个寒噤,整理了一下女官服的立领,遮住还未长好的喉结,快步走出了寝殿。
  一出门见到的是赵氏兄弟,苏徽平日里对这两人谈不上讨厌却也谈不上喜欢,不过女装大佬和女装大佬之间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看见这两个人的时候,苏徽心里的不安都淡了几分。
  只有十二三岁的赵氏兄弟还没有后世传送的惊艳容貌,但瘦削矮小的身形使他们看起来就和女孩一样。
  “云女史。”他们眼下的位分与苏徽平级,但在苏徽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
  “你们待在殿外做什么?”
  “因为担心陛下。”年纪较小的赵游翼低声说道。
  “陛下可还安好?”赵游舟问。
  “还是那样子,不停的说胡话。不过高烧退了一些,刚才我已经喂她喝过药了,她睡了过去。”
  “但愿陛下安然无恙。”赵游舟眉头蹙着,眼中满是担忧之色。
  苏徽看得出这两个小孩手腕上都有淤青,想来是那夜被慈宁宫宦官拖拽时留下的。还好嘉禾醒的及时,喝止住了那些人,否则他们一定会被带下去拷问,到时候真实性别就未必隐瞒得住了。
  赵氏兄弟肩负着为家族复仇的重担,荣辱系于嘉禾一人的身上,嘉禾若是除了什么事,他们绝对落不到好。
  “陛下会安然无恙的。”苏徽说。
  他不似赵氏兄弟一样将表情写在脸上,看起来神情冷冷的,语调也冷冷的,可赵氏兄弟都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
  苏徽没有再多说什么,拍了拍这两兄弟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走后许久,这对兄弟都还在凝望着他的背影。年纪小的赵游翼凉凉的感慨:“还真是得陛下的欢心。”
  年长的赵游舟看了眼堂弟,说:“我们迟早会胜过她。”
  第98章 、
  嘉禾醒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唤了苏徽一声,很快有人扶着她坐起,将一杯水端到了她面前来。
  但当她抬头张望的时候,瞧见的却不是苏徽,而是董杏枝。
  比起今年春才到她身边的苏徽来说,陪伴了她称帝之后三年岁月的董杏枝才是她真正意义上最熟悉的心腹之臣。她推开了董杏枝扶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朕无恙,让你担心了。”
  “臣在尚宫局,听说陛下落水的时候被吓坏了。纵然有了陛下提前给的嘱托,也还是忍不住害怕,怕陛下真的出什么好歹。陛下还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如果臣当时在场,一定会阻止陛下。”
  “朕有神明庇佑,断然不会死在这个年岁。”
  董杏枝没能听懂这句话,只当嘉禾是在安慰她,于是她也抿唇淡淡一笑,垂首道:“能见陛下好端端的站在臣面前,这于臣而言便是莫大的幸事。”
  “朕却是差点就见不到你了。”说到这里,嘉禾的脸色稍稍有些凝重。她的母亲竟然趁她昏迷之际动她的人,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乾清宫内别的人也就罢了,那些被嘉禾重用的女官、宫女,最多被杜银钗另调,以便她再派来自己的人手到嘉禾身边,掌控女儿的动向与想法。唯有董杏枝是最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的,且不说她是三年前那场密谋的见证人,只说这三年的时间里她帮着嘉禾做了多少事,知晓了多少的秘密,想想都知道杜银钗不会放过她。
  “臣没事。”董杏枝摇头,“臣只是在宦官手中挣扎时留下了一些伤而已,还没被上刑,陛下就醒了,他们自然也不敢继续造次。”
  董杏枝说的轻描淡写,嘉禾却能想象出当时情况之危机。那夜她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冷得瑟瑟发抖,窗外的嘈杂的哭闹声闯入耳中,她推门走出去,就看见苏徽被几个人架着往外拽。
  嘉禾平日里与苏徽玩笑,常说苏徽这样放肆无礼的性情迟早要吃苦头、挨板子,可她也就是说说而已,从未想过要真的对苏徽动手,也从没想过会有人敢越过她对苏徽动手。因此她当场勃然大怒,不顾太后尚在宫内,撂下了“谁敢在乾清宫内乱来,形同谋逆”之类的话来。
  后来她就昏了过去,昏倒的时候苏徽带着她的口谕将乾清宫内被带走的人又带了回来,董杏枝说是未被上刑,实际上身上带着不轻的伤,今日董杏枝来见她,脸上敷了很厚的脂粉,为了遮盖嘴角和眼眶的淤青。
  “朕见到你的时候,偶尔会感到愧疚。”嘉禾说道:“朕既没有办法为你伸张过往的冤仇,也不能保你不受屈辱。”
  董杏枝用力摇头,最后干脆朝着嘉禾一拜,“臣的一片心只向着陛下一人,这条命是陛下给的,那么陛下便是臣所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臣与陛下同心,的喜怒哀乐,皆因陛下而生。”
  嘉禾怔忡了片刻,默然不语。许是觉得董杏枝这样的效忠过于沉重了。
  “臣今日来乾清宫,一则是为了探望陛下,二则是为了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董杏枝压低声音,“陛下交待的事情,臣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做了。”
  “这么说来,满朝文武应该都听说了朕忽染怪病神志不清的消息了吧。”嘉禾淡淡然的点了点头。
  董杏枝抬眸望了嘉禾一眼,什么都没多问,可眼底终究还是有关切与不解之色。
  “你很好奇对么?”习惯了苏徽的又问就提,就算董杏枝什么也不说,嘉禾也还是为她解答了一番,“你放心朕心中有个度,不会真叫他们觉得朕是疯了。朕只是想找个机会离开紫禁城而已。”
  “是。”董杏枝答道。
  “李世安北方战败的消息差不多已经传回来了吧。朕这个皇帝又突然病倒,想来朝野上下应是人心惶惶。造势已经造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杏枝,你去让那几名道长说……”她阂目,斟酌了一下用词,“就说紫禁城内有人要害朕,朕如想平安无事,最好就是离开皇宫,去往永平行宫休养。”
  永平行宫位于京师直隶的永平府,建在乐亭城,临海。
  原本这样一个地方并不算风景秀美,也称不上气候宜人,可是夏太.祖却是在这里兴建了一座行宫,曾几何时还带着妻子与两个女儿一同去到那里过。
  乐亭于夏太.祖而言意义重大,当年他与前朝大军在保定一带僵持许久,始终未能一举直捣前朝京都,就在这时他忽然心生一计,走海路绕到了敌方的后方进行突袭。当年还不满三十岁的年轻霸主亲自率领着一支军队,驾驶着轻舰攻打乐亭,从这个地方上岸,杀得敌方措手不及,而后趁势攻占了北京。
  乐亭之战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几场战役之一,后来他甚至在入主北京成了天下之主后,仍然会时不时巡幸乐亭,感怀当年之峥嵘。
  “先帝在时,令行禁止,朝中无人敢反对他的决意。到了朕这里就不一样了,朕猜,会有不少人跳出来反对朕去永平。”嘉禾撑着额角,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永平行宫是距北京城最近的一个行宫,朝中大臣若是敢用花销、或是安全之类的借口回驳朕,朕就去更远的金陵。让他们自己掂量掂量。此外,永平宫意义非凡,不是供皇家游乐的园林,而是纪念先帝军功的所在,因此朕就算是多带几支军队前去永平,也是理所当然的——杏枝,你将朕的意思透露给内阁那几位。”
  “是。”
  “还有,这事太后也得知道。”
  “永平宫?”杜银钗展开了地图,盯着京师东部瞧了好一会。
  梁覃侍立在杜银钗的身侧,沉默的等待着太后的裁决。
  他和杜银钗都是聪明人,不难从皇帝这一个看似荒诞的决定中读出少年天子的深意。什么宫中巫蛊害人、不得已出宫避祸之类的全是谎话,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嘉禾自导自演,她想要离开紫禁城,就如同一只稍稍长大了些的雏鸟跃跃欲试的想要离开笼子振翅。
  “永平乃是凭吊先帝的好地方哪,”杜银钗半垂眼睫,“让她去吧。也许,哀家这个小女儿去了永平,也就能学到先帝的七八成。”
  “内阁还在讨论此事,但陛下已经命令身边的女官开始整顿行装了。”
  杜银钗点头,“她前段时日挑出来的那些心腹……”
  “所有御前翰林都列上了随行的名单。”梁覃答道。
  蘸了丹红的笔向着地图上永平的方向落下,却又在即将落下的时候顿住,“叫荣靖也跟上。”
  梁覃愣了愣。
  长公主与皇帝的关系不算好,至今还有不少人疑心皇帝忽然落水大病,是长公主的阴谋。
  “翅膀上才长出几根羽毛的小雀儿欢欢喜喜的蹦出笼子,可要小心别被摔死。让荣靖跟着吧,能有点用处。再说了,荣靖若是留在一个没有皇帝的京师,可要被怀疑有心谋反了。哀家将她送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也能放心不是?”
  于是端和三年十月中旬,得到了太后的懿旨之后,嘉禾终于得以离开紫禁城,前往临近北京的永平府。
  之前在紫禁城整天说着胡话好似疯癫了的嘉禾在离开那里之后,瞬间恢复了往日里的清明。就好像宫城之内真的有谁对她下了诅咒似的。
  苏徽作为天子最贴身的心腹女官,自然是跟着她用东行。但他也不是随时随地都跟在嘉禾身边,这日没到他轮值,他躺在自己的马车内,放空大脑。
  皇帝出巡是大的不能再大的大事了,就算端和一朝的史料再怎么被篡改,也不该漏了这样一段大事。
  可是在流传到二十三世纪的那些文献之中,偏偏无论哪一本都没有记载过端和三年夏文宗有去过永平府。
  躺在前往永平的马车上,苏徽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他一定是在做梦对吧,这里是的走向……怎么和他认知里的不一样呢?
  不仅苏徽懵逼,苏徽携带的ai也在懵逼,一人一ai不得不思考起一种可怕的假设——历史被改变了。
  蝴蝶效应在历史的发展中同样有效,也许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影响了之后一系列的事件,在他们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历史的长河流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该怎么办?”苏徽有气无力的问。
  ai:……
  “为什么历史会变成这样?”
  ai保持着沉默,仿佛是死机了。
  历史改变很有可能会造成时空的崩塌,也就是说,现在苏徽所诞生的那个二十三世纪很有可能不存在了。
  诞生苏徽的那个时空不在了,那么他呢?
  在二十世纪,曾有个叫做巴赫札维勒的小说家提出过一条著名的时空悖论:祖父悖论。
  如果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世之前将祖父杀死,那么那个人将不会有机会存在,可如果那个人不存在了,又是谁杀了祖父?
  第99章 、
  被做成了毛笔状的通讯器在苏徽指尖旋转了几个圈,他盯着它发了一会的呆,忽然猛地坐了起来。
  “想要知道我出生的时空是否存在,验证一下就好了。”他以一种决然的态度按下了通讯仪的按钮。
  ai没有阻止他,如果这个人工智能有情绪的话,想必也是在期待着一个答案。
  几秒钟之后,通讯器那边传来了科研人员熟悉的声音,对方的形象由3d投影技术投放在狭小的车室内。
  接通通讯仪的时候那名工作人员正在进行一项什么实验,手中拿着一堆苏徽看不懂的设备,一边忙着观测数据,一边扭头看向苏徽,“哟,太子爷……啊不是,苏先生,忽然联络总部是碰上了什么问题吗?”
  他出生的那个时空还在,并没有因为历史的改变而崩毁消失,就连这帮科研人员对他的称谓都还是老样子,“太子爷”这个绰号曾一度让苏徽感到十分的不适,而现在他听见这三个字就宛如离家数十年的游子终于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一般,激动的险些热泪盈眶。
  跨时空呈现的3d影像模糊不清,苏徽又是万年不变的面瘫脸,所以科研人员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一个劲的询问苏徽为什么联络他们,见苏徽不说话又以为他是在担心苏潆,于是又自说自话的告诉苏徽,他妈妈还在太空基地呢,不用慌。天塌下来科研部顶着。
  面对着难得不犯怂的科研部,苏徽捂住了脸。屏幕那端的研究人员以为苏徽是不信他们的话,一个个争着冲到镜头前为自己辩解,吵吵嚷嚷的,不像是一个国家最顶尖的学者反倒更像是一群争强好胜的小孩子。但苏徽埋着脸其实是在笑,边笑边哭,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身边的人和事都不是很在意,就好像习惯了空气和水一样,他习惯自己身边总有一群人围着,如果他熟悉的那个时空真的因为历史的改变而不复存在,那么这些人也会随着那个时空一同消失……想到这里苏徽就感到一阵的害怕,怕到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湿透,就在刚才按下通讯仪的那一瞬间,他紧张的心跳都近乎停止。
  好在这些人都还活着,他的故土也依然存在着。
  不过,这又是为什么呢?苏徽茫然的听着来自二十三世纪的吵闹声,再次陷入迷惑。
  难道说,历史的长河虽然短暂的改变了河道,可最终流淌的方向还是没有改变,就算嘉禾折腾出了这么一大堆不存在于史书记载的事情,苏徽所熟悉的那个二十三世纪也还是会在未来诞生?那这么说起来他完全没有必要在夏朝这么小心翼翼了,反正无伤大雅的改变也不会影响大体的历史发展,他这就去夏太.祖的帝陵里顺几件陪葬品好了,免得几百年后它们要被盗墓贼走私到国外,费尽心思都难以追回。
  又或者,平行时空是真的存在的?一段历史发生改变之后,就会发展出另一个新的时空,就好像是树干会分叉,长出不同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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