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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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铭推开门的第一眼,看到了血,殷红如娇艳玫瑰花蕾的血。它顺着光洁的手腕艰涩流动,滴答答滚落在地,映出一地绚烂。
  顾铭知道卿欢干了什么,他昨天陪卿欢一起去买刀时就知道卿欢要干什么。他知道,手腕的伤疤是卿欢的执念,从卿欢看到夏书遥的第一眼起,这执念就汇聚成型了。
  夏书遥的离去对卿欢打击很大,他手腕的刀痕就此停留在七道,补全不了最后两条疤。
  今天,他终于把心头的魔障摒除了,因为他找到比夏书遥更适合自己的人。他当着千云舞的面将手腕划破,汨汨淌动的鲜血成为最可靠的宣誓,山盟海誓,矢志不渝。
  顾铭意料到了这一幕,却没曾想会撞个正着。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千云舞的手腕也有血,同样是九条疤,细密地排布着。似乎卿欢用这种方式表明决心的同时,千云舞也用同样的方式做出回应。
  顾铭觉得,卿欢和其他同龄男生不一样。他乖巧的时候,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粉雕玉琢的脸,清脆稚嫩的声线,都显得那么可爱;而他叛逆之时,比之其他人要疯狂得多。他可以往屁股上垫一块胶板,然后从上百米长的陡坡上滑下去;他可以捏着两尺长的小刀子,豁然捅破灰豹子的肚皮;他还可以在众目睽睽的操场上,将千云舞抱起来,对所有人宣布,她是他的女朋友。
  这样一个少年,用自残的方式像心爱的女孩证明自己,或许可以理解。
  但千云舞呢?她分明是个较弱的小女孩,她从小到大受过的伤可能还不超过九。今天,她却咬牙往手腕连续割了九下,这又需要何其大的勇气啊?
  眼前的画面仿佛凝固,连时间也为之静默。顾铭觉得,这一刻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永恒,不仅当事的两人会铭记今天这一幕,作为旁观者的自己,也难以忘怀。
  “云舞,你怎么这么傻啊。流了这么多血,该有多疼啊。”
  卿欢顾不得自己的手,反而抓住千云舞的手,盯着她的手腕,一脸的心疼。
  千云舞露出甜美的笑,认真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划破了手,受了伤,我就不能视若无睹。我是个普通的女生,没有超能力,也没有魔法,没办法帮你止痛,也没办法消除你手上的伤。所以,我还是陪你一起受伤,一起疼吧。”
  卿欢沉默,千云舞的这句话兴许是他们交往这么久以来,他听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话。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错了这个女孩。她远没有表面的这么软弱,反而坚强无比,比大多数男生还要坚强。
  卿欢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自己能遇到千云舞真是太幸运了。
  两人相视而笑,却又不再言语。对他们而言,现在的沉默,大概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顾铭站在门口,想把手头的创伤药和纱布递过去,但又有些不忍打扰他们,只得安静站着。
  艰涩的血再度流动,滴答落在地上。很轻微的流体溅落声,在此刻却尤为醒耳,在场三人都清楚的听到了。于是,静默的时间再度回过神来,如他们手腕的鲜血一般,滴答答流动起来。
  “顾铭,你可算回来了,快把药和纱布给我,云舞受了伤,要擦药包扎。”
  卿欢回过神,眼角余光看到人影,当即转身,对着顾铭说道。
  ——原来你现在才发现我已经回来了啊。
  顾铭的嘴角轻轻抽动,露出僵硬的笑,把装药和纱布的袋子递过去,尴尬地说:“好的,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另写一个房间去。”
  卿欢仿佛没听到顾铭的话,他拧开药瓶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给千云舞擦药,再用纱布把她的手包的严严实实的。
  这一系列过程,看似漫长,其实不到一分钟。
  顾铭在原地站着,知道卿欢压根就没看自己,便不再逗留,转身出去了。
  ***
  “顾铭好像有些不开心,他一声不吭地走了。”
  千云舞捏了捏手,觉得伤口不疼了,又把药瓶拿过来,要给卿欢擦药。
  卿欢错愕道:“你说顾铭?他怎么了?”他先前的确没怎么注意顾铭,因为他被千云舞迷住了。而且,那殷红绽放的血花,又一次唤醒他尘封的记忆,血与火的交织,使他目眩神迷。
  千云舞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子,他凝视卿欢的同时,却也把小部分注意力放在顾铭身上。所以她知道顾铭有些不开心,应该是因卿欢的无视而郁闷。
  千云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卿欢,他却回以自信的一笑,“云舞,你想多了,顾铭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千云舞蹙眉道:“正是因为你们关系好,他才会生气啊。”
  卿欢细想,忽然觉得这话有道理,点头:“是啊,我和他那么要好,的确不该对他视而不见。”
  千云舞甜笑道:“那待会你要给他道个歉。”
  “顾铭不喜欢别人对他道歉,他也从不像别人道歉,所以道歉什么的还是免了。”千云舞已经帮卿欢包扎好伤口,他尝试着甩了甩手,没见出血,便笑道:“有的时候,道歉并没有实质的作用,特别是对自己关系要好的人而言,一句‘对不起’反而使双方疏远了。”
  千云舞能听懂这话的意思,所谓“一切尽在不言中”,不一定是指痛彻骨髓的心痛,也可以指深厚的情谊。
  前者多是男女感情出了裂缝的无言,后者则多是勾肩搭背的兄弟之间闹了小矛盾。
  “做错事就应该道歉,这么简单的道理,放到你们男生这里,就变了味。”千云舞小声嘀咕,忽然莞尔道:“我们不说顾铭了,说点别的。”
  卿欢问:“你想听什么?”
  千云舞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脸一红,有些羞怯地问:“你先前为什么光着身子在房间里等我啊。”
  卿欢一愣,两颊也跟着红起来,干笑道:“我刚洗完澡,想等身子都干掉再穿衣,恰巧不巧的,顾铭带你来了,而且没敲门,这才闹出误会的。”
  “原来是这么个原因啊。”
  千云舞掩嘴笑,眨巴着大眼扫视卿欢,这会的她眼神有些古怪,仿佛她看了一次卿欢的身子,再看,哪怕卿欢已经穿好衣服,她也能一眼将之看穿。
  卿欢被盯着有些不自在,嘴角扯动,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你再这样看我,我就把摁床上吃豆腐。”
  “我才不要。”
  千云舞嘟嘟嘴,果断摇头,但她的双目仍直勾勾地锁着卿欢。
  卿欢就说:“肚子有些饿了,先前看你带了饭,结果掉地上了。要不这样,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吃完再到处转转,城里的好东西多,看到喜欢的吃的穿的玩的,就买。”
  千云舞摇头:“我吃过饭过来的,现在不想吃东西。你饿的话,也先等等,我还想和你多聊一会。”
  卿欢道:“我们边走边聊啊。”
  千云舞任性道:“我先前被摔疼了,现在不太想动,想多坐一会。要不你就自己出去吃,我等你回来再聊。”
  “饿肚子而已,我很早以前就习惯这种感觉了,饿一会也没关系。你想聊什么,我陪你聊,聊完了再出去。”
  卿欢不傻,他知道此刻把千云舞一个人丢在房间里不好,便很耐心地坐着,等待千云舞的发问。
  千云舞也很直接,她一针见血地问:“卿欢,你晕血吗?”
  卿欢摇头道:“我不晕血啊。为什么这么问?”
  千云舞便说:“那就奇怪了。之前你看到血的样子很奇怪,明明睁着双目,却没有丝毫生气,仿佛双瞳都是死的。那时我还被你的样子吓到了,秉着呼吸不敢出声。”
  卿欢解释道:“你误解了,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稍微出神罢了,并非晕血。你不信的话,我再放一点血,你瞧我盯着血看一整天也不会晕。”
  “哪有你这样自残的啊。你不关心你自己,也关心一下我啊。”
  千云舞觉得这话有些可笑,但她笑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卿欢说这话并非全是开玩笑的。若她点头,卿欢真的会放血。所以,她有些不开心了,使劲拍了卿欢两下,委屈道:“我先前都说了要陪你一起受伤,一起疼。如果你再放血,我也只能跟着放血了啊。”
  卿欢尴尬地笑笑,拍胸脯保证道:“那好,我以后绝对不再伤害自己,也不让你受伤害。”
  千云舞甜笑着“嗯”一声,眨巴着大眼又问:“那你想起了什么事情啊?”
  卿欢沉默,双目再度变得空旷,陷入了漫长是思忆。
  千云舞很耐心,她不出声,静等卿欢回答。
  如此过去数分钟,卿欢终于开口,他的脸色变得低郁,声线也变得沉重冗长:“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在读幼儿园,整天哇哇大叫着,四处乱窜。
  我家住在山脚,侧面是一条宽阔的山路,直上山顶的大煤矿。而闪耀有一个粮站,建筑规模不大不小,占地数亩。
  那一天,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晴空万里的天穹上响起酷似雷声巨响,震耳欲聋。我往窗外看,却并未看到惊雷,天边仍悬着残阳,证明那声响并非天公怒吼。
  爸爸在看报纸,妈妈在厨房做饭。他们也都没把巨响当回事,因为我们镇四处环山,是天然的石料开采基地,镇上也经常能听见开采山石的工人用雷管炸山的声音。
  巨响过后,又有连串乱哄哄的碰响声传来,分明是山石滚落的声音。似乎这更证明先前的巨响不过是工人在采石罢了。
  紧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大地开始颤抖,所有家具都东倒西歪,屋内的人也都站不稳了。屋子外传来邻居们慌乱的脚步声与仓促的惊吼声,他们说粮站坍塌了,山脚下的房子都要被砸成碎片。
  爸妈反应过来,当即放下手头的事,来大厅抱我,想一起逃出去。
  可是,他们慢了,当爸爸把我抱起来时,刺耳的撞击声回旋开来,我们家轰然破碎。
  我们都被埋在房子的废墟下。
  妈妈离我很近,被破碎的巨石砸的粉碎。爸爸把我护在身下,粗大的房梁砸在他的脑袋上,脑浆和血不断溢出,他嘴里也吐着血,好多血都渐在我的脸上,似乎还滴到我的眼睛里了。
  救援队赶来时,已是两个小时后的事。
  我们被救援人员从废墟里翻了出来。我就站在废墟上,眼睁睁看着已经变成尸体的爸爸妈妈。他们被医护人员架起的担架抬走,身子上面还盖上一层白布。但很快的,白布变成了红布,全被血渗透了——他们流了两个多小时的血,竟还没流干。
  我看到,废墟里的炉子还燃着火,火光很艳,似乎还把一些木质家具都点燃了。
  殷红的血光与跳跃的火光交织在了一起,变得同样凄艳。那一刻,我不知道是火点燃了血,还是血点燃了火。我只知,那血与火的记忆,成了我心中的永恒。
  因此,我对血很敏感,一看到血,就仿佛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它把我淹没了,全身沸腾。
  而那火光里闪耀的或是希望,抑或是绝望。”
  卿欢一口气将整个故事讲完,这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所以讲述起来非常生动,而生动中又藏着无穷的悲哀。
  千云舞听着听着,神色也随之悲恸,眼泪不经滑落。
  “那是希望!”她忽然抱住卿欢,把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边,啜泣道:“殷红的血,燃烧的正是希望啊!因为你活下来了,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
  卿欢没哭,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抚千云舞的头,笑道:“你说的没错。我曾经历过绝望,最初在孤儿院那几年,我过得很孤独,也很痛苦,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但我又没有亲手了结自己生命的勇气,只能如行尸走肉般残喘着。
  直到姐姐的出现,我的生命里有了第一缕光。她教会了我坚强,教会了我微笑,也教会了我生活。
  尔后,我遇到了书遥,遇到了顾铭,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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