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3章 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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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九就此“罢工”,留下一堆烂摊子,十一娘也只好认命地替他收拾。
  她考虑一番,决定还是先找卢媛谈话。
  当初这女子隐忍本性,一身倔强如破釜沉舟之态尚且历历在目,但这一回获皇后召见时,再是如何掩示,终究还是显现出几分慌张迷茫。
  十一娘看她因赐坐近前这与常有别的势态,似乎紧张得无处安放的手掌只好轻握成拳,藏在女史宫衣那略为宽敞的衣袖里,下颔也不由自主向内收敛,垂下的眉睫一动不动,明明不敢询问因何相诏,又分明似有度猜,俨然如同惊弓之鸟,闻弦便会哀坠的模样,实在不忍再给这个可怜的女子更多压力。
  “你应当知道我为何唤你来此吧?昨日紫宸园中,你有意引开任氏及太后暗卫,方便萧少监动手谋刺太后,但什么事都没发生,相信南乔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变故,你们两事后商议一番,决定按兵不动,但万万不料,只过了一晚,太后没有追究,反而是我令你前来篷莱殿,卢女史,你不用再怀饶幸了,昨日萧少监是因我阻止,才没有依计行事。”
  又见女子的脸色突然苍白,拳头也拽得更紧,十一娘叹息道:“你不用惊惧,我之所以单独诏见,便决定并不打算追究此事,我也不需要你任何口供,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怎么被南乔说服,难道就是因为旧岁时,你利用南乔,亲近太后,欲趁太后小憩时用银针刺其要穴,被南乔阻止,你念其未曾揭发,相信南乔之言,才答应助她行事?”
  “皇后早便暗中监视?”卢媛仍不敢抬眸,这话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恍然觉悟后,心如死灰的哀叹。
  “你乃国公府千金,娇生惯养亢心憍气,若非怀抱怨恨,欲复深仇,怎甘心入宫侍奉他人?没错,自你入宫,我便猜测你另怀目的,故一直暗暗监视你,媛娘此刻如此惊惧,看来也深知一旦败露,必定罪责难逃,你并非不知后果,可为何还要如此鲁莽?就说上回,倘若你真得逞,势必不能全身而退,刺杀一国太后,非但你性命不保,就连家族也会被你连累。”
  “我不怕死,我唯一怕者,是功败垂成!”
  许是十一娘不再以女史相称,而改用更加亲昵的称谓,卢媛本就摇摇欲坠的堤防彻底崩溃,她没有再伪装,将恨意彻底暴发:“我就是想让韦太后去死,我宁愿与她同归于尽,我这一生都被此妇人毁了,只有她死,我才能解脱。可除了入宫,获这妇人信任,我才有下手机会,我偷看医书,掌握要害穴位,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我杀了她,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为民除害,相信圣上及皇后,也会乐见其成,用我为韦太后抵命便是,不会再为难无辜之人。”
  但她未及行动,便已败露。
  “萧才人也曾斥责我鲁莽,我这才知道韦太后身边还有暗卫,我那法子不可能得手,我没有其余选择,只能相信萧才人,她若存恶意,揭发我便好,何必阻止,更何必代我隐瞒。”
  到这时候,卢媛竟还不忘替南乔求情:“萧才人之所以接近太后,正是为了替皇后除去这个祸根,萧才人对皇后决无恶意。”
  谁说后宫里,人与人之间一定便无情义?如南乔与卢媛两个,原本并无交情,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可因同仇敌忾,结为盟友,便因谋事败露,也没有只图自保,推责对方。
  这两个女子,虽入诡谲,另图阴谋,但仍然没有失去善良本真,她们单纯的心灵,也没有因为仇恨和愿望而泯灭蒙蔽。
  “你要相信我,仇恨不能让你真正得到解脱,人生不易,你还如此年轻,青春如此珍贵,长安殿里那个苟延残喘老妇,不值得你玉石俱焚,媛娘,你看看玲珑台外。”十一娘将卢媛扶起,又携同她踱至琉璃壁外,指着高台之下,已经渐成萧瑟的景致:“严寒虽在眼前,只待风雪过去,花草又将蓬勃,天地焕然一新,我理解你心中创痛,所以知道你真正心病。”
  “你深受折磨,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恐惧,你无法忘记曾经遭遇伤害,所以你深陷恶梦之中。”
  心怀仇恨的人,为复仇不顾一切,所以不会那么鲁莽,不会尚无把握手刃仇敌之前,便宁愿赔上性命,卢媛入宫,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求死。
  “花草可迎新春,但人却无法死而复生。”年轻的女子,这时终于流下悲痛的眼泪:“我永远没有办法回到过去,回到复兴元年之前,如果不是因为任性无知,一切都能避免,兄嫂不会死于屠刀,更不会连累族姐。”
  “错不在你,错在君国,无能保护子民。”十一娘知道仅凭开导,不可能消除卢媛的心病,对于豆蔻之年的女子,暴徒的凌辱太惨烈,而连累家人命丧的负担也太沉重,但她们原本不应遭遇这一切,不该为一时任性,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十一娘这时只能温和的握着卢媛冰冷颤抖的手掌,却转移了话题:“我问过真人,苾娘是听你劝建,前往上清观求庇,你入宫以来,怕是还未曾见过苾娘吧?”
  “阿姐现下如何了?”卢媛关切道。
  “她很好,真人收容她在观中清修,渐渐已复乐观本性,这一年间,又常随真人往淮阳夫人开办善堂,助办恤善事务,有一度甚至师从司马仲学习医术,使不少妇孺得到救治。”这些话当然是十一娘从莹阳真人那里听说,细细说给卢媛听:“另有一件好事,苾娘在善堂,结识一名世家子弟,那郎君虽说家境贫寒,却少怀大志,不以仕途为念,只想修习医术悬壶济世,两人因志向相投,结识后一见如故,郎君有姻好之愿,苾娘起初也甚抵触,不过据真人上回入宫闲话时提起,苾娘最近,仿佛也有意动了。”
  卢媛几乎破涕而笑,回握着皇后的手连连追问:“殿下这话当真?阿姐当真有望良缘?”
  “也得看那郎君,能否再接再励,消除苾娘心中恐惧了。”十一娘笑道:“可见媛娘并非不知,何为真正解脱。”
  “只要阿姐能得幸福,媛心中负愧,也能减轻几分。”卢媛双蛾深敛,但那周身戾气,这时已经消除大半了。
  “苾娘仍然牵挂你,常问真人,打听媛娘在宫中处境。”十一娘这才言归正题:“你们遭受创痛与祸难,原该圣上及我为你们讨偿,所以媛娘,不要再执着复仇了,宫廷并非你之归属,我希望你能远离诡谲,只有这样,或有一日,你才能正视恐惧,也只有当你正视恐惧,才能战胜创痛,迎得新生。”
  “我,还能有新生?”
  “你连死都不怕,又有什么不能?”十一娘笑道:“我会赦你辞去女官之职,将来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紫宸园一事,你记得守口如瓶,但我会告诉你大父,免得卢国公再因利益所动,为太后利用。”
  皇后竟开诚布公,声明要利用这一把柄,威胁祖父切莫向太后投诚?
  卢媛脑子里有些混乱,实在不知皇后为何对她另眼相看。
  但她的计划已经败露了,坚持留在宫廷毫无意义,而更让她心怀感激的是,皇后竟然容许她全身而退。
  她不怕死,但她更想留下性命,等着看韦太后身败名裂,血债血偿。
  年轻的女子很快有了决断:“媛蒙皇后活命之恩,有同再造,不敢违令,虽愚钝,亦愿尽绵薄之力相报,必定劝说大父,力助皇后。”
  “这些事情,就不用媛娘操心了。”十一娘摇头:“出宫之后,远离权夺,好好想想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我知道卢国公,品行虽说有失良正,有一优长,便是爱惜家人,连媛娘入宫担侍奉之职,卢国公竟愿首肯,相信日后,也并不会诸多限制拘束,再者媛娘若遇为难之处,亦可托丁夫人,抑或真人转告于我,只要不是莽撞任性之事,我也会支持。”
  未久,十一娘听说卢媛也常去淮阳夫人也就是碧奴开设的善堂,助人为乐,且竭力劝导卢苾,勇敢面对将来,最终促成卢苾与那志趣相投的郎君结成良缘。
  后来莹阳真人竟然答应收卢媛为入门弟子,虽未授书画之艺,却以道统传讲。
  卢媛终身未嫁,不过在真人及家长默许下,遍游山川名境,到不惑之年,归隐邙山,就此再无人知她的音讯。
  但在其归隐之前,十一娘没少收到卢媛手书,她明白这个女子,到底还是克服了恐惧,她的心态得以安宁,她选择了不同流俗的生活,她不再迷茫,因为她知道去向。
  深宫之中,到花甲之岁,十一娘偶尔仍会想起这个女子,也会想起玲珑台上,这场谈话。
  那时她想,她劝导旁人不要绝望的同时,或许也是给予自己勇气。
  当不久之后,面临那场从来不在预料的剧变时,她才能够勉强支撑,因为她曾给予别人信念——风雪终会过去,阳春不会永绝。
  不能食言,不能怯弱,这也许是她,一直勇敢行走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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