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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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成长条的猪耳朵裹着米粉,造型实在算不上好看。且本地蒸米粉肉,用的是竹篓,难免有水汽渗入,不像普通湘菜馆里那样,米粉清清爽爽的裹着,卖相极佳。猪耳朵上的米粉有点湿哒哒的,难登大雅之堂的样子。
  换成以往,张意驰可能不吃了。但这是龙向梅特意给他“抢”的,因此也不想推却了好意。尝试性的在耳朵尖上咬了一口,随即他双眼微睁,顿时明白了龙向梅为什么要去抢猪耳朵了。
  绝大多数情况下,猪耳朵的做法都是取其爽脆,所以要么卤要么炒。但本地的做法却是用蒸汽蒸透。要不是有一层软骨顶着,猪耳朵几乎到了入口即化的境地。而绵软的口感,偏偏又有那么一层软骨支撑,在舌尖上碰出奇异的口感。
  而同样被水汽冲透的米粉,早没了颗粒感,绵软的如同豆沙。可蒸汽无法彻底掩盖大火炒过的香味,原本理应属于干燥的味道,却在蒸透之后有了别样的滋味。
  与猪耳朵混在一起,香软柔嫩不足以形容!连米粉里混着的辣,也成了最好的点缀。原来,辣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东西。
  “好吃吧?”龙向梅的语调里有些许得意。
  “好吃,稍微有点辣。”张意驰猛喝了一口汤,安抚被辣的有些不适的舌头。然后拿勺子挖了块粉嫩的香芋,送进了嘴中。
  传说中的扶贫香芋也被大火蒸的极透,真正做到了入口即化。鸡汤打底的汤汁,与香芋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吃到嘴里,咸香萦绕,久久不绝。就如大圆村里的一切,看似普普通通,却总能带给他惊喜。
  饭到中途,前方空置的舞台上,忽然亮起了灯。廉价的音响里传出了欢快的歌。张意驰才知道,村里早准备了自己的联欢晚会。杨文忠带着他个不熟悉的女干部做起了主持人。村里没有冗长的新春祝福,更没有华丽的辞藻。几句套话之后,一排小孩子,就从后台出来,在台上跳起了舞。
  每逢春节联欢晚会,都有儿童舞蹈表演。但与电视里的不同,此刻在台上的,都是本村的孩子。长辈们的热情高涨,舞跳不到一半,叫好声已然此起彼伏。
  就在孩子们快跳完的时候,村里的两只大黄狗蹦上了舞台。都是熟人,它们并不怕生,在舞台上悠闲的溜达。杨文忠上去撵了好几次,都没撵下来,引的哄堂大笑。
  比起电视里精心安排的小品相声,书记撵狗的戏码根本不值一提。但很多时候,开心的理由就是那么的简单。酒不醉人人自醉,篝火燃烧,全村团聚,载歌载舞,理应欢乐祥和。台上的节目,无论好坏,观众都愿意捧场,鼓掌鼓得真心实意。
  这是张意驰见过的最粗糙的春节联欢晚会,孩子们的舞蹈中规中矩,后续的歌舞表演,也业余的很。哪怕公认唱歌唱的好的龙向梅,在被人拉上台后,十分功力也被廉价的音响削弱殆尽。
  但是台下的观众特别的高兴,兴头起来,台上台下一起大合唱。没有什么高音部低音部,一顿乱唱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彼此恭维歌喉,又找到了干杯的借口。
  天色渐沉,气温骤降,场中的热情不减分毫。吃饱喝足的人们,撤掉了桌椅板凳,宽阔的广场留了出来。正中央的篝火旁,有人跳起了芦笙舞。男女声的情歌对唱响彻了山间。
  张意驰依然怕吵。他牵着龙向梅的手,沿着石板路慢慢的往山下走。石板路两侧的地灯一盏盏亮起,却仅够照亮脚底的方寸之间,显得格外柔和。山顶的喧闹远去,歌声朦朦胧胧的,似在天边。
  天空飘着细雪,乌云笼罩,抬头望不见璀璨星河。绝大多数的村民在山顶联欢,山下的村落漆黑一片。也风呼啸,寒意入骨。怎么看,都不是约会的好时节。
  但两个人能手牵着手,悠然的在小道上散着步的本身,已胜过人间无数美景。
  “梅梅,”张意驰蓦得开口,“我刚才,好像突然觉得……我爸爸没那么可怕了。”
  “嗯?”
  张意驰顿住脚步,回望着山顶的明亮的灯火:“他们每个人都活的那么艰难,但总是能享受最简单的快乐。一壶廉价的酒,一顿算不得丰盛的晚宴,足以让他们在风雪中展开笑脸,迎接下一个新年。”
  龙向梅轻笑:“这么诗情画意的吗?”
  张意驰摇了摇头:“今天我跟杨章荣聊了一会儿。生出了一种……再难也没他那么难的感觉。”
  龙向梅道:“未必。你比他强大,但你要反抗的囚笼也比他的更可怖。”
  “可我居然有脸鼓励他,让他坚持下去。”张意驰紧紧抱住了龙向梅,极近的距离,自然能汲取彼此的温暖。
  “那一刻,我好像自己也有了勇气。”
  “我一直觉得,我那如山的父爱得你帮着我扛,我才不会被压垮。”
  “但是现在我想,我可以试着自己去扛。”
  “只是,还得给我点时间。”
  “以及,我挺喜欢医学的。”
  “我不想放弃了。”
  第52章 过年    很多时候,开窍与成长,只需……
  很多时候, 开窍与成长,只需刹那。
  张意驰的胳膊越收越紧,隐约的欢声笑语下, 埋在他怀中的龙向梅轻声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张意驰修长的手指,攥紧了龙向梅的衣服。半晌过后,他轻轻的应了声:“嗯。”
  龙向梅挣开了张意驰的怀抱, 在他失望的神情中,重新牵起了他的手, 回到了自己家。在外忙了一天,火塘已经熄火。龙向梅点燃了一小盆炭, 把人拉到了火桶里。
  火桶是长江流域的居民取暖的神器。它是一个半人高的四方形木箱,箱内有木栅栏, 把箱子分成了上下两层。下层放炭盆,上层坐人。四面拢住的结构, 很好的阻拦了热量的外泄。因此只要在上层加上一床小被子,即使只有一点点炭火, 也会十分温暖。
  而对当地的人们来说,冬日里最大的享受,莫过于整个人缩在火桶里看电视。那种慵懒闲适的滋味, 千金不换。
  一床棉被盖下,张意驰与龙向梅齐齐窝进了狭窄温暖的世界。在龙家, 火桶本是病患龙满妹的宝座,但龙满妹此时在山顶烤着篝火,火桶的使用权暂时落到了龙向梅手中。
  几个冰糖橙滚在两人支起的被子上, 龙向梅拿起一个,在手里不紧不慢的揉搓着,等着炭火的暖意渐渐浮上。
  科技发展到了今日, 取暖的手段早已层出不穷。小太阳、暖风机等产品铺满了市场。但龙向梅始终觉得,还是麻烦的炭火,烤起来最舒服。火桶是她对传统的唯一坚持。
  乌黑的木炭点燃后,发出了微弱的光,温暖着火桶下方的每一寸空间。被风吹透的两人,也渐渐感受到了温柔的暖意。与电取暖器的炽热不同,炭火总是显得柔和,但偏偏只有它,能直接暖进人的心底。
  张意驰拿着手机翻来覆去,他的手指十分的灵巧,手机在他手里几乎翻出了残影。事实上从临近过年开始,思念就如同蚕丝,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周围。只是理智告诉他,时机未到,他不能轻举妄动。因此只好不停的找事情做,来压下心中的烦扰。
  却在龙向梅刚才的一句询问中,原形毕露。
  国人总是对父母有万千种原谅方式,他厌恶如此的思维模式,自己又深陷其中。哪怕明知道父母逼到他几欲窒息,到了春节这个饱含着特殊情感的日子里,又抑制不住的疯狂想念他们。
  想念劳碌一天后,为他下厨的父亲;想念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事业,全心全意照顾他的母亲。
  如果面对的是前女友,他如此心境,大部分人得骂他犯贱;而当面对父母时,无底线的心软,得到的评价,大抵只有情有可原。
  可笑又无奈。
  一块冰糖橙递到了嘴边。冰糖橙剥的很干净,果络去尽,也丝毫没有破皮。张意驰侧头,含进了嘴里。甜味从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又随着吞咽的动作,漫过食道,直落进胃里。
  “我觉得,你可以写封信。逐字逐句阐述你的想法,再拜托奇仔转交一下。”龙向梅语调柔和的道,“过年啊,他们一定很记挂你,很想你。”
  “你不觉得……这样的我优柔寡断,甚至……傻逼吗?”张意驰问。
  “今天我也很生气的。”龙向梅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委屈,“遵医嘱那么难吗?万一出了事,大过年的让我怎么办?”
  “我知道。”
  “但是,”龙向梅又话锋一转,“自己的亲妈,凑合着过呗,还能扔了咋地?”
  张意驰:“……”
  “有人说,孩子生下来,是讨债的。”龙向梅扔了块橘子到自己嘴里,含混的道,“我倒觉得,爸妈才是讨债的。不是上辈子欠他们千八百万,这辈子大概落不到给他们当儿女的地步。”
  不知为何,张意驰有点想笑:“此言大逆不道!”
  “没有啊!”龙向梅理直气壮的道,“我有理论支持的。”
  张意驰抬手:“愿闻其详。”
  “你看啊,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为三纲五常。”龙向梅道,“这三组关系是对应的,是吧?”
  学霸张意驰点头表示同意。
  “那问题来了,既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谁是讨债的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学霸张意驰惊呆了,三纲五常是这么解释的吗?可是听着居然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所以啊,既然欠债了,那只能还债了。毕竟咱社会主义五好青年做不了老赖不是?”
  “梅梅,”张意驰的指尖轻轻抚过龙向梅的耳垂,“你是在委婉的劝我,与父母和解吗?”
  “倒也不是。我是觉得对待父母吧,跟养崽应该差不多。做的好的夸,做的不好的骂,实在熊过头了,打一顿也是应该的。”龙向梅一脸正色的道,“但不管怎样,大过年的,算豁免期,熊孩子们可以作一点,我保证不打死他们。”
  张意驰:“……”真是令人震撼的卓绝处事方式!
  “更何况,”龙向梅的语气柔和了下来,“是你自己不想跟他们彻底翻脸的,对吗?”
  张意驰垂下了眼眸,低声道:“是。”
  “人可以跟别人过不去,你看我,没事跑去把袁满娘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看她跳脚我特别高兴。”说着,龙向梅深深的看了张意驰一眼,“但尽量别跟自己过不去,因为难受的会是自己。”
  张意驰再次抱住了龙向梅。洗发水的香味残留在她的发间,熟悉又清爽。忍不住抽出发髻上晃动的步摇,紧实的发髻在他灵巧的手指下,很快土崩瓦解。柔软的青丝垂落,凌乱的洒落在脖颈与腰间。
  龙向梅算不上特别漂亮,但她的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可轻易网住男人的目光。发丝滑过指根的触感,微微有点痒,撩拨着人的心弦。能让人生出强烈的占有欲,也能抚慰新春佳节漂泊在外的孤寂的心。
  他其实挺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把心爱的女人护在怀里娇宠。却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又丢盔弃甲,躲到了女人的羽翼之下。这让他的尊严受损的同时,又感到无比庆幸。因为龙向梅的豁达,总是能把他从密不透风的纠葛中,轻而易举的拽出,不必受苦。
  “去吧,趁着时间还早,让你父母安生的过个年。”龙向梅拍了拍张意驰的后背,催促着他去拿纸。
  张意驰把头埋在长发间,深吸了一口气,才跨出火桶,回房间找到了纸笔。伏在桌前,一笔一划的写起了信。
  这年头,信件早已电子化,但熟悉的笔迹,无疑能让父母更加安心。毕竟电子邮件能伪造,笔迹却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如果不愿相信,甚至能请专家进行笔迹对比,确保是本人亲自书写。
  然而,在落笔的瞬间,千言万语又凝固在了笔尖,不知从何说起。他与父母的矛盾,表述出来,全是鸡毛蒜皮。旁人难以理解,父母更不明白关心儿子到底有什么错。如果他们真能在生活琐事中察觉到不妥,他们家也不必走到今日的地步。
  所以,最终落在纸上的,只有短短一句“我很好,暂时在外旅居,会回家的,你们放心。”
  本想再添一句“新年快乐”,但想想自己离家出走,父母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于是作罢。
  张意驰幼时练过硬笔书法,a4纸上的字迹漂亮的宛如印刷,内容却是如此的苍白。明明几万字的论文都能思如泉涌,偏偏到了与父母交谈时,多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不知枯坐了多久,张意驰终是拿起手机,拍了张照,上传到了云盘。而后打开电脑,清理了图片的基本信息,再转发给了夏天奇。
  夏天奇正在参加家族聚餐。庞大的宗族凑在一起,足足开了十几桌。收到张意驰的微信后,转发的动作顿了好几秒。他父亲夏嘉友凑了过来道:“朋友的短信等下回啦,先陪老豆喝酒!”
  “老豆,你还记得驰仔吗?”夏天奇怕他亲爹酒精上脑,补充说明道,“读初中时坐我前面,学习成绩超级好的那个学霸。”
  “记得啦,张崇景的仔嘛!不是听说失踪了吗?怎么?你有他消息?”
  夏天奇犹豫了一下,把微信递给了夏嘉友:“他想报平安,又不想父母找到他。你说我转发图片,会不会被他父母找到原始信息?”
  “那不废话?”夏嘉友好笑,“张崇景什么人?但凡行业做到了顶端,都不能等闲视之。他的患者里,保不齐有顶级的程序员。把图给我,我叫人帮你处理一下再发送。”
  夏天奇不信任的看向亲爹:“你?”
  夏嘉友气的对着儿子的脑门拍了过去:“你爹我是企业家!手底下有程序员奇怪啊?”
  夏天奇讪笑两声,把图片转发给了亲爹,又道:“你不会泄密吧?我跟你讲,我就只有这一个朋友不被你骂狐朋狗友了,你得帮我护着他!”
  夏嘉友冷笑两声,在微信列表里钦点了个程序员,再发了个硕大的红包后,才回过头来鄙视的看着自己儿子:“你知道跟他交好,不算蠢到家。但他现在没资源,真正要交好的人是他爸。”
  夏天奇友情提示:“你现在正跟他爸对着干。”
  夏嘉友面无表情的看这儿子:“那你认为,张崇景是想要个死的崽,还是要个活的崽呢?”
  夏天奇:“……”合着张家的事你全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啊!
  除夕夜晚11点,图片经过几番倒手后,终于发送到了张崇景的微信上。张崇景立刻转发给秘书让他派人分析图片信息后,夫妻两个看着图片里熟悉的字迹,齐齐沉默。
  张意驰失踪的时间里,夫妻两个有过抱头痛哭的互相抚慰,但更多的是激烈的争吵。旁人眼里的模范夫妻,到了此时,才撕下了所有伪装的面具。虽未有过背叛,彼此却早已无情。
  矛盾的爆发,摧毁了最后的体面。没有离婚,除了股份资产谈不妥之外,还有找回张意驰的希望。他们到此时都坚信,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却不想,他们的孩子,连整个家都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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