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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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到了水稻田的时候,就见好几个人已经围在那里,沈奉跟个头发花白凌乱,衣衫破旧的老人正在交谈。
  赵菀香走近,听沈奉说,“范教授,我们这群人耕种稼穑都不比你专业,你给咱们具体说说这个大棚到底有什么好处?”
  看来范教授已经认同农业大棚。
  赵菀香不由看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见他尽管饱经风霜,脸上皱纹深得像岁月镌刻的痕迹,但提到农业有关知识时,麻木的表情瞬间消失了,眼里有了光彩。
  他声音沙哑却缓而有力,“植物这个东西,它的生长不光受土质影响,还有外界的温度,水份,风向和阳光。你们这里现在出现的问题主要是天气比较恶劣,早晚温差大,如果搭了像图纸上一样的大棚,那就可以人工地给粮食作物创造一个相对稳定的温度和环境,从而提高育苗素质,达到稳定高产的目的。”
  旁边人提出质疑,“可是现在快到五月份了,咱们这个地方那时候白天温度最高能达到三十几度,如果真建这么个大棚,到了最热的时候还不把苗子捂着都烤死么?”
  范教授脸上平静无波,摇摇头道,“既然是人工大棚,很多因素是可以人为控制的,包括光照强度,时间长短,二氧化碳浓度等等。”
  他似乎还保留着作为知识分子的最后一丝倔强,不愿就这种浅显的道理做出展开,说完就抿住了嘴。
  沈奉倒是直接,也没多问,站起来道,“给范教授就在这儿搭个草房住下,以后他就是咱们队里的农业技术指导。”
  他这话一出,其余人都震惊了,范教授也猛地站起来,视线怔怔顿在沈奉身上,嘴唇隐约哆嗦,浑浊的眼睛泛起了一丝水光。
  老张站在另一边看看沈奉,看看这个本该归革’委会管教的臭’老九,不禁头大,把沈奉拉到一边小声道,“让他指导一下就行了,咋还留下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沈奉反问,“他是专家,懂得比我们多,不留他留谁?”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也是根据主席的指示办事,他老人家说过,‘按照实际情况决定工作方针,是一个党员必须牢牢记住的最基本的工作方法’。”
  他这话一说,全场安静,没人再敢提出任何异议。
  沈奉这才掉过头,摆手让人干活。
  草房倒是盖的很快,只是范教授光杆一人被沈奉弄回来的,什么床铺行李一概没有。
  这个问题别人解决不了,赵菀香倒是可以很好地解决。
  她道,“被子铺盖我那儿都有,我回去拿吧。”
  她转身的时候,沈奉伸出手来,轻轻牵住了她袖子。
  赵菀香笑,“我跟沈大哥你是一心的,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被子铺盖反正放着也没多大用处,不如贡献出来给有需要的人。”
  倒是范教授变得局促起来,忙道,“我有稻草就行,不用铺盖。”
  赵菀香摆手,随便找了个借口,“晚上潮气重会生病。行了,我去去就来。”
  赵菀香也没想到她沈大哥办事这么利落,说把人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她回屋收拾出点生活用品,便从嫁妆里取出两床被子,考虑到老人年老,容易受凉,拿了一床薄的给他当被子,一床厚的当铺盖,然后用沈奉以前的旧床单裹严实了,才抱着出来。
  结果刚出门就和何大姐撞了个满怀。
  “哎呀菀香,对不起对不起,撞疼你没有?”
  何大姐带着大花和小虎子在食堂吃过饭才去的水稻田,晚赵菀香一步,听老张说她回去取铺盖卷,就过来看看。
  没留神撞到赵菀香,眼见她怀里裹着的铺盖卷往下滑,忙伸手扶去,然后就看见旧床单下露出一角新崭崭的,绣着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面。
  她反应过来赵菀香要干什么,瞪大眼睛吃惊不已,“你不会拿这么新的杯子过去吧?不行——”
  她看着都心疼,这么好的被子普通人家都没几床,留着结婚用多好,再怎么说那个范教授也是不相干的人,至于给他用这么好的东西?
  她忙拦下赵菀香,急道,“你咋比你家沈奉还实诚,说拿铺盖还真拿,他一个臭’老九,有条旧床单垫上稻草凑合凑合不就行了,你、你拿这么好东西,这是干啥啊……”
  赵菀香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抬头突然看到院子的大树旁躲躲闪闪站着个人,她猜到是谁,招手喊道,“红英过来——”
  范红英先前听说沈连长带她伯伯回了队里,还不敢相信,跑出来远远看到那个苍老佝偻的背影时,更加不相信那是她早些年留洋归来,一直意气风发的大伯。
  但不是他又会是谁。
  范红英一时心潮澎湃,又差点泪如雨下,想过去认,但记得父母交代过,来了边关万一真碰到大伯,千万要装作不认识。
  于是她想过去又不敢过去,心里默默煎熬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步就不由自主来到了赵菀香这里。
  听见赵菀香喊她,她下意识想逃,但最终还是攥着衣角走了过来,低声道,“菀香姐……”
  赵菀香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把铺盖卷往她怀里一塞,回头对何大姐说道,“你就不用过去了,在家照看大花和小虎子早点睡觉吧,我和红英结个伴,把东西送过去就行了。”
  然后叫范红英,“走吧。”
  “菀香——”
  何大姐急得喊她名字,赵菀香却头也没回,迈开步子走得飞快。
  何大姐最终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
  路上,范红英紧紧抱着沉甸甸的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鼻腔里发出了小小的抽泣声。
  赵菀香能感受到她心情,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放慢脚步提醒道,“红英,好好走路,小心摔着。”
  范红英平时性情直爽,爱打抱不平,要不然那天也不会碰到沈奉后,就毫不客气地问他,胡文丽欺负赵菀香,他到底管还是不管。
  她并不是个矫情的人,所以很快强迫自己收起眼泪,只是看着眼前新崭崭的被子,心里感动之余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谢意。
  她最终吸了吸鼻子道,“菀香姐,谢谢你,我……”
  “你话说早了。”
  赵菀香打断她,一脸正经,语气也十分官方,“沈连长为了队里有好的收成,不惜从隔壁镇把范教授借调过来,为打造水稻试验田做好技术指导,我们作为队里的一份子,更应该有力出力,相信不久这块试验田就会变成高产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多吃碗大米饭!”
  范红英虽然年纪小,但出生在这个年代,耳濡目染,怎么可能没点政治觉悟。
  何况队里每天晚上都开大会,隔几天就有“学习班”。
  她一听这话就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旁边经过的人,中气十足地附和道,“对,我们伟大的领袖说过……”
  “好了。”
  赵菀香扭头看经过的人走远了,就打断她,挽过她胳膊道,“你也别难过了,沈奉已经决定让你大伯做技术指导,以后建大棚,观察水稻长势的活儿都需要他,他可得在这边留着呢,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偷偷照顾他。”
  范红英眼泪又涌上来,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到了水稻田,简陋的草房刚刚盖好,范教授佝偻着背在给自己铺稻草,旁边放着一只吃过的空碗,应该是刚吃完谁给他在食堂里打的饭。
  外面除了沈奉,还站着几个小干部,正商量着晚上开会的事——既然建造大棚的项目可行,那就得着手准备前期事项了。
  沈奉临走前跟赵菀香打了声招呼,赵菀香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提醒他晚饭还没吃,只能默默目送他走远。
  范红英这时才抱着铺盖卷和生活用品钻进草房。
  范教授察觉有人进来,下意识停下手里动作,转过身低下头,一副任人批评的模样。
  范红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当场落下泪来,嘴唇有点哆嗦道,“大伯,是我啊,红英,范红英。”
  范教授抬起头来,脸上一片茫然。
  范红英想起他大伯出事的时候,她才十一岁,转眼七年过去,她长成大姑娘,他已经年过半百,即使面面相对的是血脉亲人,也一眼认不出来,就心酸的不能自已。
  草房外,赵菀香正打算回去,留给那对伯侄畅诉的空间,就听见里面传来范教授苍老的声音,“红英,是你啊红英。”
  两人紧跟着好像抱头痛哭起来。
  赵菀香鼻子不禁发酸,踩在田埂上加快脚步离开,暮霭沉沉里,一阵风带来林子里发出的簌簌响声,仿佛在她耳边留下了一阵阵叹息。
  第15章 烙了一沓肉馅烙饼,馋死……
  赵菀香回来后才想起来,她沈大哥又忙得没顾上吃饭。
  她便把他那份馍馍和菜汤热了热,拿到队里开会的地方,叫民兵送进去,提醒他吃饭。
  天色不早,她早点洗漱歇下。
  第二天早上队里的小学校长找上门,告诉她要填个表格,还得下午才能拿到教学课本,让她明天再去学校报道。
  赵菀香应下,白天跟着何大姐去坝上开荒,晚上回来的时候,家门口的柴火炉干得差不多,早上和的面也发起来了。
  她揉了几把面,揉成光滑的面团,让它接着醒一醒,就开始准备猪肉馅。
  猪肉剁成肉末,加入鸡蛋葱沫,老抽,生抽,耗油,香油,盐和生姜粉,一直搅拌到筷子往上提时有反作用力才停下。
  面这时候也醒好了,在面板上揉成长条,切成一个个剂子,分别擀开包入适量肉馅,再按压成饼状,为了更好吃,刷了一层油,又分别撒了一把葱花。
  她来到家门口往灶里填了把干柴生火,火烧起来就放锅,热好锅就把先前切下来的猪皮放进去滚一圈,锅里就烧起了油,放入大饼,煎好一面再煎另一面,煎得金黄熟透就出锅,放在一边搪瓷盆里,再继续烙下一张饼。
  赶上下工时候,外面端着铝饭盒去食堂打饭的人多,听见锅里油滋滋的声音,闻到空气里香得不能再香的诱人味道,一个个情不自禁地流着哈喇子,都走不动路了。
  老张跟何大姐说过,赵菀香晚上请他们家过去吃肉烙饼,两人表面都是“不用不用”,心里恨不得赶紧到晚上,一想到肉烙饼,一整天口水都在嘴里横冲直闯。
  但真的到了晚上,又都不好意思起来,寻了个借口,晚点才结伴回来。
  赵菀香已经烙了一沓肉烙饼,高高地摞在搪瓷盆里,那散发出来的香味简直诱人犯罪。
  大花和小虎子两个人已经站在灶前,人手一张吃上了。
  他们嘴里噶擦咬一口,那肉饼酥脆的表皮都能掉下渣来,嘴唇也立马变得油光发亮。
  整个职工家属院里的老老少少,眼睛都看直了,一个劲儿的咽口水。
  赵菀香恍若未觉,余光扫到何大姐和老张两口子,赶紧招呼道,“何大姐,张大哥,快过来吃饭了。”
  何大姐和老张咽着口水,表情呐呐地走来。
  赵菀香笑着给两人手里分别塞了张肉饼,两人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咬了起来,那滚烫的感觉混合着喷香的肉和面饼的酥脆,好吃的能连舌头一起吞下去,咽进肚子里,都是满满的幸福感。
  “好吃好吃,真好吃。”
  何大姐幸福的简直想哭,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比国营饭店做出来的东西都好吃,好吃的根本停不下来。
  她狼吞虎咽吃完一张饼,手不禁伸向了搪瓷盆,突然看见老张的手也伸了过来,浑身一个激灵回神了。
  她啪地拍开老张的手,老张也才反应过来。
  两人都难为情到极点,吃人家这么好吃的白面肉馅饼子,一家四口一人一张那也不少了,怎么有脸还把手伸过去的。
  两人正要说吃饱了,感谢赵菀香的招待,赵菀香白净纤细的手指就又抓起两张饼子递了过来,笑吟吟道,“你们吃啊,敞开了吃,不然我烙这么多饼都要浪费了。”
  她转头摸了摸大花和小虎子毛绒绒的脑袋,一边招呼他们接着吃,一边让他们喝口水免得噎着。
  何大姐和老张两个人心想,这么好吃的饼子怎么可能浪费了,菀香无非就是想让他们多吃点,他们不由感动万分,更不愿意白吃了,但心里想是一回事,在问清楚菀香有给沈奉留了几张饼后,手还是不听使唤地伸进了搪瓷盆里。
  他们吃着吃着,惊然发现高高一摞肉饼见了底,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何大姐和老张同时伸出去的手停在了搪瓷盆前,赶紧又都缩回来,才醒悟过来他们一家四口吃了人家多少东西。
  两人不禁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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