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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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娘娘的千秋大喜,忙坏一干总管太监,宫里宫外布置采办不绝若缕。王福祥奉命将与宴名册交给摄政王过目,立在汝川王府的偏厅里,锦绔下两条腿一个劲儿打摆子。
  自打亲眼看见摄政王血屠紫衣军,这老寺人算是落下阴影了,一近摄政王后脖梗子都跟着冒凉风。
  往年这种事皆是行个过场,容裔在理政阁将单子扫了两遍,满纸墨迹,独有那三字像种在他心上,每次掠过都勾得心弦轻凛。
  他什么也没说。
  华云裳作为聿国公唯一的嫡女,有赴应宫宴的资格再正常不过。她若不来,才是让众人的眼睛都盯上去,更坐实了聿国公“亲不如疏”的传言,于她今后处世并无好处。
  批过这封名册,又收到一封请柬,八百年打不着来往的聿国公请他过府一叙。
  容裔接到帖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奇怪,而是露出了然的冷笑,随即招来暗卫,询问华府小姐可否在家。
  “不知主子问的是哪一位……”
  奎问完后察觉主子的眼神,顿时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他自打接了主子的令便一刻不错地暗中保护那位姑娘,还能是哪一位?低头道:“今早华小姐乘车去了白云寺上香,此时并不在府内。”
  容裔盯着手下的额头看了两眼,喜怒不辨地吩咐:“备车。”
  华云裳在姑苏有逢望日进香的习惯,是为她的亡母祈福。前世的容裔对她家事不关心,只记得小花瓶最初嫁到王府的一年里,有几个日子总是不进饮食。
  那时容裔在婉太后的钳制下四面楚歌,严防细作到了草木皆疑的地步,一度怀疑这位华小姐并不痴傻,是东宫联手聿国公送进来的探子。
  侍母纯孝之人,即使伪装,亦会在天性上露出马脚。
  前世容裔查了又查,却发现那几日并非云裳亡母生忌,也不是什么特殊时节。他便不懂了。
  清翡阁的奴婢一次次来回报王妃水米不进,惹得他烦郁已极:世上怎会有如此麻烦的女子?
  烦归烦气归气,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过去看一眼。
  可他又不是开胃灵丹,看一眼也不能把饭看进对方的肚子。只见痴女子眼神失焦,木头般蒲坐在珍肴陈列的食几前,嘟着两片脸蛋呆呆不动。
  “为何不吃饭?”容裔的脾气从来没好过,忍着声问。
  彼时的华云裳还不似后来会同他对话,初初变换新的环境,于失智之人而言不啻深井覆石。
  华云裳漂亮的脸上一片懵懂,嘴角直直流出几滴涎水,眼神空洞无边。
  从华府跟着来伺侯的婢子心都疼化了。
  往常哪家夫人太太见了小姐的模样性情儿,不由心称赞一声好?便是外头那“京城第一美人”的浑名,虽则可笑,但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听见了总也欢喜。谁知赏菊会上小姐落了回水,磕到池子下的暗石,一切就天翻地覆地变了。
  从前她看小姐如何精才绝艳,此刻看在眼里,便有多辛酸。
  分明是开在富贵人间的牡丹花,造化究竟为何要如此折人?
  小姐素来爱洁爱美,婢子不愿小姐难堪的样子落在王爷眼里,忙取帕为小姐擦拭嘴角,红着眼代为回道:“王爷恕罪,小姐平时当真很乖的,今日可能、可能……”
  回护的话没说完,男人不耐烦地掀袍坐在食案外侧。
  手指着一道菜语气生硬:“你看得都流口水了,馋了吧?你肯定是馋了,吃吧,没人敢笑话……怎么不动箸,等着人喂吗?”
  那婢子流到一半的眼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她万没想到冷面煞神一样的王爷嘴里会冒出这么一串话,小姐又怎会听得懂呢。一时间……说句大不敬的话,都不知道谁才是脑子不清的。
  下一刻,她看见王爷竟真的端起白瓷碗,撅了一筷头米饭送到小姐嘴边。
  “啊——张嘴——”
  “王爷……”婢子被摄政王这般纡尊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奴、奴婢方才哄过了,小姐不吃。”
  华云裳果真半分反应都无,眼神枯井无波,连睫毛也不给面子地一颤不颤。
  “啧。”容裔何曾是伺候人的,试了几下便耐心耗尽,将碗砰地一跺,“爱吃不吃。”把那口饭捅进自己嘴里。
  一屋子人吓得伏地不起,华云裳漆黑的眼珠动了动。
  容裔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变化,低头看了看筷箸,抬头看了看她,忽而挑眉吩咐:“再盛一碗饭来。”
  新盛的米饭放在华云裳面前,容裔乜眼端起瓷碗,夹一口慢慢递到自己嘴边。
  只见华云裳极为缓长地眨动长睫,迟钝地学着样子,也端起面前的碗,夹了一口米饭,离唇一寸之近,却不往嘴里送。
  容裔张嘴,她才张嘴,容裔咀嚼,她也咀嚼,容裔夹菜,她也夹菜。
  满室婢仆看得傻眼。
  摄政王打从生下来没有吃过如厮漫长的一餐饭。
  每日批不尽的公文成堆成卷送到他眼前,吃饭喝水都恨不能急就章,哪由人细嚼慢咽?这一顿饭,他心里虽大不情愿,却久违地感受到进膳的足适之感。
  仿佛在这无需设防的人面前,在这没有钩斗的清轩中,连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甚至因着细吃慢嚼的不习惯,容裔还不留神呛了一声。
  华云裳听到咳声,愣愣停下来,她翕着两片唇瓣,有些弄不懂地憋住喉咙:“喀。”
  一声像是模仿,又似嘲笑。“噗”——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没绷住,鼻间漏出笑音,连忙把头埋下去。
  “啧,真傻假傻?”容裔意外地好脾气,剑斫霜雕的脸暖风溶落,视线落在华云裳沾了油花的唇珠,没有多想,下意识伸出指腹蹭了蹭。
  这么个木偶样的人儿,嘴唇竟出乎意料地柔软……
  “主子。”马蹄声住,奎的声音将容裔一瞬带回现实,“到了。”
  容裔沉静一霎睁开眼,修长的两指挑开帘栊,望向聿国公府的门楣御匾。
  柔情与掠侵交织凝上他的眉梢:这么个可怜的小花瓶儿,要是没我护着,可该怎么办啊。
  摄政王迈进华府门槛之时,被他认定“可怜无助”、本该在山寺中的华云裳,正在栖凰院组织丫头们蹴彩鞠。
  浓荫下乘凉的娇影倩嫋入画,身上拈银彩绣的曳雾百褶裙随人而动,波澜起十里湖光。
  再悠然不过的少女抱着白猫儿,抚手赏笑:“若再得几位丰肌俊骨妙年郎同乐则,便是更妙啘!”
  第20章 本王好迎王妃
  前一世婿翁,此一世王公,两世为人的二人对面相见,参商种种,翻头淡不过一杯清茶。
  厅中下人皆被屏退,容裔声色淡漠:“聿公做得好买卖。”说的是南乡卖粮事。
  华年叉着肚子笑:“掌中珍宝舍予他人,总想着找回不痛快,小家子习气,教王爷笑话了。”说的是前世嫁女事,这一句话出口,等同承认了他乃重生之人。
  大楚朝城府顶极的两位人物对视一眼,神思各异。
  遗憾满身的人,重活一世来总有太多憾事想要弥补,不屑女色的年轻王爷突然频频接近娇客,爱女成命的老将军却反常将人送离,种种违和,瞒不过同类的眼。
  与容裔的猜测相差无几——华年重生在十年前,也就是云裳五岁之时,所以方有了此后种种与前世不同的命途。送走云裳,是他想让女儿远离京华多事之地,可又何以突然将云裳接回来,容裔尚存疑惑。
  未等他问,华年先道:“王爷何时?”
  容裔反应了一下,此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低沉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正是华年决定接女儿回家的时候。华年闻言苦笑,他拼命想让宠汝避开前世的劫难,躲开和她有纠葛的这个男人……天意命数,却仍不肯放过她吗?
  看着比记忆中更年轻也更冷锐的摄政王,华年不得不承认,此子无半分肖先帝,眉眼间透出的凛厉决绝却与高宗如出一辄。
  默然俄顷,他先卸下隐而未发的敌意:“……那时未及援救王府,亦不曾当面谢过王爷,护小女一世,王爷实践诺。”
  华年竟躬身向他揖礼,容裔惊震莫名,几乎觉得是哪里出错,声音猝不及防地变得喑哑:“国公莫非不知,她为我……”
  华年断然摆手,不忍再多听一字。
  “太.安十三年,谁是罪魁祸首,我还不曾老糊涂。上辈子,人人都说那孩子痴了,只我一直坚信她尚存灵识,那样聪慧的孩子,认得出谁人对她好……”
  说起这些伤心事,华年的神态又似苍老如昨。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月夜,同一场厮杀,容裔沉翳半晌,指节捏得哔剥:“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那畜生被你断去一臂,失血不止被抬回东宫,待我领家兵闯宫的时候,老天已经收了他。算他死得容易。”华年语气很淡,“不过我还是屠了东宫。”
  短短几个字,听得容裔气血逆流。
  华年这些话若干年来无一人能诉,此时终于得吐痛肠:“容裔,你可知当我赶过去看见我儿的……我心里在想什么?——便屠了这天下,何处能偿还我儿一命!她去了,我这白发人活着何益,左不如杀个痛快,最后自戕在御林军的包围之下。”
  容裔没想到前世他死后还发生过这样的变故,沉寂之中,他突然冷声而笑,耸动着肩膀越笑越疯,隐有癫狂之势:“原来如此!原来,九州八方共吹嘘的煌煌大楚,不过三世而亡!”
  没了太子,没了摄政王,没了武勋上柱国,内忧外患的楚朝后路可想而知。
  然他死后,何管浊浪滔天。
  华年感慨良多,现下翻头去想,“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高宗陛下。”
  不是因为杀了他一个孙儿,而是毁了他万古基业。
  愧,却不悔。如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会亲手把剑锋送进容玄贞的心窝!
  乍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便宜老爹,容裔眼神冷漠,心底的戮杀之欲猛然暴动,捏着玉扳指勉强压制,开口商议道:“既然前事讲明,本王与国公所为者一,就请国公订个日子,本王好迎王妃回……”
  “嗯?”
  压根没转这条筋的华年听见“王妃”,还想了一下那是谁。
  懵怔半刻,他掌不住笑了:“王爷你想什么呢?”转瞬沉目如冰:“此回邀你过府便说清楚,今后离我儿越远越好,老夫年老能饭,枪尖还捅得死人!”
  容裔眉锋猝然冷冽:“什么?”
  “什么,阿爹叫我过去?”
  浓密的桐荫倦人,云裳正和雪球儿一道眯眼懒在躺椅上,轻摇绿纨扑蝶扇吩咐着下人换冰鉴。
  寻常官人家在屋阁内定额使用的凿冰,她只管命人搬到大太阳底下,一番番流水化去,只为取片刻凉意。
  听到丫头的传话,云裳便道又是阿爹来哄她,也罢,赌恼这小两日差不离了,便扶着韶白的手起身整衣。面上且娇矜矜的,却不忘捧上那玉盘鲜湃的草莓。
  韶白要接过手来,云裳旋身轻笑:“你还不知么,我捧去的阿爹吃着才甜呢。都不必跟着,长昼无聊,同红珠她们再打几局双陆吧,输了算我的。”
  丫头们一连串嬉笑着领赐恭维,云裳踩着杪头蝉鸣,彩银纱裾随步轻飏,一路至正院,不期见华山隔远守在会客堂外。
  老管事向她颔首:“小姐,老爷与客人在里头说话,说小姐来了直接进去便可。”
  云裳隐约听见门内男子说话声,轻蹙双眉,不解父亲何意,缘何外客在场却要她出来相见。
  莫非这客人身份不同?可满打满算地数,那也并不似傅世叔或谢玉哥哥的声音。
  里头那道声音是盛夏都化不开的冰凛,分明很陌生,启齿音落间又有些古怪的熟悉。
  云裳侧耳分辨,忽地心尖似被一只手攥了一攥,一个不愿深想的念头迸出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云裳轻咬唇瓣,迟疑地问:“……里头的客人是谁?”
  华山按老爷事先吩咐好的说:“回小姐,是摄政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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