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家祭无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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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谦益年纪大了,突然激动导致猛的咳嗽,着实吓坏了柳如是和冒襄夫妻。劝了半响才让老宗伯平复心情,只不过脑后的淤青却是褪不了,只让柳如是看得心疼不已。
  “我大明百姓的血总不会白流,江南绅民的仇也总会得报。如今两广光复,唐王监国,广东又在准备北伐,延平王也将兵进长江,收复南都有望。先生可静观之。”冒襄生怕老师再次激动,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述说即将发生的大事。
  “金厦舟师已经到了舟山,江南人心翘望延平大军啊。”
  钱谦益点头道,金厦延平那边与他一直有联系,延平挥师北进之时也曾派人密告于他。至于广东方面,周士相手下的军情司人员去年就和他接上了线,不过相较延平那边,广东对于北伐恢复南都之后对江南士绅的补偿和许诺有些模拟两可,而延平那边则是对江南复明士绅提出的科举及钱粮补偿一口答应下来,这导致江南多数士绅对于延平那边更为热衷,而对于广东方面则有些冷淡。
  毕竟这些年来暗中反清的除了极少数是和清军有破家灭门之恨的士绅,或是真正心系朱明,余下许多却是因为这几年清廷钱粮征收过苛缘故才思念故明好处,从而铤而走险要反清的。要是复明之后,钱粮税赋这块他们仍和在清时交的一样多,那又何必冒着身家性命危险支持复明呢。
  说白了,人心思利,真正不畏死,一心要守护汉家衣冠的英雄们早在十几年前江南那轰轰烈烈的抗清斗争中牺牲了,活着的人要么人云亦云,别人干什么我也干什么,要么就是心有私利,总之,眼下江南士绅反清的心思不那么单纯了。再者,相较广东,金厦离江南近,且海上的舟师随时能动,不比隔着闽、浙、赣的广东,单从距离和安全上而言,江南士绅也没理由舍近求远,放着眼面前的郑军不支持,反去支持数千里外的太平军。
  这次延平大举北上,江南各地士绅暗中积极筹措,有的私下组织家丁佃户准备起兵响应;有的则是屯积粮草以供军需;有的则是和衙门的小吏串通,只能明军杀到就胁迫官员反正;有的则是奔走呼号,为明军提供地图向导;有的更是聚在一起商量未来地方官员的分配,反清热举较之前些年无比高涨,原因为何?还不是因为延平大军旦夕可到么,就是那些清廷的地方官员,不同样也是因为感受到明军压力,从而对那些士绅的复明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参与其中么。
  钱谦益心中对于和太平军合作还是和郑军合作,其实也没有决断,不过他私心是没有的,在他看来,不管是延平王还是传说中已被永历册封为齐王的粤国公都是大明的臣子,他们的兵马也都是大明的军队,所以不管哪家能夺取南都,他都一万个支持。就现在而言,广东方面尚未有北伐消息传来,所以延平王抢先一步入江夺取南都,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拒绝和延平王的合作。至于延平王对于广东方面拥唐王监国是个什么态度,支持还是不支持,钱宗伯暂时就不去想了。当下,能不能夺取南京才是他老人家考虑的重点。
  冒襄不知老师心中所想,只在那说道:“若国姓能恢复南都,我大明真是中兴有望啊。”
  闻言,钱谦益精神复振,面上泛起潮红,道:“我恨不得亲往延平军中,演一出将相和,可我都七十许岁的人了,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再者,延平大军在海上,我就是想去,也是鞭长莫及噢!”
  冒襄想了想,突的说道:“老师虽不能去延平军中,可不妨在他处做些事情。”
  “辟疆的意思是?”钱谦益有些疑惑。
  冒襄道:“学生听说马逢知新得一子。”
  “马进宝新得一子?”
  钱谦益双眼一亮。
  那马逢知乃是清廷的苏松常镇提督,其原名马进宝,乃山西隰州人。明朝时曾任安庆副将、都督同知,顺治二年于九江降清,加总兵衔,隶镶白旗汉军,后改正蓝旗。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镇守。顺治八年五月,总统台、温水陆官兵,攻鲁王部将阮进、张名振于舟山,大败之。九年四月,加都督同知,率浙兵协剿海上郑成功。顺治十三年,清廷任他为苏松常镇提督,可以说整个江苏、浙江沿海的防务,都跟他有关。若延平王大军从海路北上,再溯江攻打南京,那马进宝便是郑军的第一个关口。而在四年前,当时张名振和张煌言三入长江时,钱谦益便曾亲自拜会过马逢知,意欲让他反正,可那时马逢知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将钱谦益捆绑送到江宁,这使得钱谦益一直认为马逢知这人当还是心念故明,不甘替鞑子做帮凶的。
  “噢?这倒是个机会!”比钱宗伯更热心复明的夫人柳如是显得颇有兴致,但却有疑虑,她担心道:“先生上次访过他,他却没有答应,这次就能行?”
  冒襄道:“听说他奏请鞑子皇帝,允许他把一家子九十多人都接到金华来,就是怕被鞑子挟为人质。再者,这个武夫听说鞑子在两广接连大败,已透过人传话,希能获得唐王或鲁王的敕印,可见其心已活动,老师再次出马,也许就大功告成。”
  听了这话,钱谦益顿时心动,四年前他首次见到马逢知,二人虽然把酒言欢,场面热闹,但是事后回想,他仍感到马逢知这人相当狡狯,表面上与复明人士周旋,但是清朝命他攻击张名振和郑成功,他也毫不迟疑,还因而获得都督同知的头衔,可见他是典型的墙头草,两方谁势大便投谁,不是个轻易就押宝的人。
  “你这消息可确实?马进宝真传话来?”钱谦益有些担心这事的真假。
  冒襄很肯定的点头道:“消息是曹大正透给学生的,正因此事,学生这才特意赶来老师这的。”
  “马进宝和广东的军情司也搭上了?”
  钱谦益有些惊讶,却不是惊讶马进宝能和广东搭上线,而是惊讶广东那个军情司在江南活动不过一年多,就能取得说服马进宝这个苏松常镇提督的成绩,着实叫人高看一眼的很。
  柳如是有些不解:“先生,何为军情司?”
  “这...与当年锦衣卫差不多吧。”钱谦益随口解说了句,下定决心,对冒襄道:“好!既然马进宝有心,延平又在海上,那我便出点力气,好过在此翘首盼望!”说完,语气却是一转,“马进宝毕竟是个粗人,我有些话还真不易和他措词...”
  话还没说完,柳如是就担心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能出远门。”
  冒襄忙道:“老师不必亲去,这件事不妨由学生去,老师这边可以带封信去。”
  钱谦益思虑片刻,自感身体也不是太好,便应下此事,要提笔给马逢知写信。这时仆人进来,对柳如是耳语,柳如是随即起身道:“大家先用餐,边吃边聊。”
  “好!那咱们小酌二杯,好养养我的诗兴。”
  钱谦益大是开怀,不过席上他吃的却不在心。席散,立即就叫柳如是磨墨,一番斟酌后,提笔写了一首诗。
  “天上张星照海东,扶桑新涌日车红。寻常弧矢那堪挂,自有天山百石弓。”
  冒辟疆看着老师所作,沉吟一会,道:“这是称赞马进宝,如照耀东海的星星,也期勉他的儿子将如乃父一般,能开百石的弓。但是深意为何?请老师明示。”
  钱谦益赞赏的看了眼自己的学生,挼须道:“张星是南方朱雀星宿之一…”
  冒襄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张星是指咱们大明,所以老师表面上是称赞马进宝,实际却说大明将如旭日东升。”
  钱谦益微笑点头:“弧矢除了祝贺弄璋外,也是南方星宿之一,而且正对着天狼星,天狼星多指暴虐贪残之主,如楚辞有举长矢兮射天狼。”
  “李白亦有诗曰:何时天狼灭?父子得安闲。所以,老师的诗意,该是期许马进宝之子,要有乃父射天狼的锐气。”
  钱谦益哈哈一笑,提笔再写一诗。
  “充闾佳气溢长筵,孔释分明抱送年。授记不须寻宝志,老夫摩顶是彭籛。”
  冒襄看了这诗,正琢磨意思,师母柳如是却是开口便道:“我想授记这一句,是整首诗的关键,一是期许他马进宝要意志坚定,永不退转;二是暗示他祸福存其一心,不假外求。南朝梁的宝志法师,相传颇具神通,为观音大士的化身,所以许多人寻他断祸福。”
  听夫人娓娓道来,钱谦益手捻胡须,微笑颔首,眼神中满是欣然。
  “先生的意思是,马进宝抗清复明,以此忏悔,便可无罪,自毋需再寻法师。”董小宛不愧和柳如是同列才女,也是一言点破钱谦益的用意。
  “原来是这样。”冒辟疆感慨一句,“可是如此隐晦的涵义,马进宝那粗人能理会吗?”
  “他理会不得,其帐下就无人能理会了吗?”
  钱谦益丝毫不担心马进宝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然而,马进宝的态度到底如何,他却是全无把握。万一马进宝并非真的有意反正,而是借机下套,转而向清廷告发他,那他钱宗伯可是性命要不保。然而担心也是转瞬的事,想到自己已经七十多岁,弘光以来奔波后悔了十几年,马上就要入土的人,难得延平发大军入江夺取南京,机不再来,若不再有所作为一番,只怕死都难闭眼。难道真要学那南宋陆放翁般——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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