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重相逢神多灵迹恤孤儿长冬不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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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佩家的长女宋实,字守愚,小名鱼儿;次女宋节,字俱生,小名竹子。姬日妍摩挲着下巴,在旁观摩鱼儿和竹子试新衣服,五岁的小姑娘,比世女还小两岁,站在大四方镜前相互系腰带,扣子扣不上便去找雪胎帮忙。反观她家的不移和不争,两个小皮猴子,趴在弟妹宽阔的背脊上不停晃悠,‘妗娘’、‘妗娘’地喊个不停,又笑又叫,舒云和流光在旁护着,紧张得不行。
  “幸亏是生了俩,还能分摊一下。要是独苗,不一定皮成什么样子。”姬日妍看了半天,到底还是自己生的,爱得紧,只得出这么个结论。她吐出长气,在胸口拍了拍,赞许地点头道“做得好,妍妍。”
  “王姎这是成天被姑娘黏着,有点儿疯了。”宋珩抓了把瓜子,与身旁的金老太太议论。“定王殿下年幼时,比世女可顽皮多了。这种程度,不算什么。”金老太太是先帝乳母,见多识广,两位世女根本就不算皮,和她们的娘比起来可差远了。
  “谁说不是呢?我在府里天天跟耍杂技一样。这两碗水得端平才行,稍微差一点儿,都是我不规矩。”姬日妍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问道“不过子佩啊,你能不能跟林老提议一下。东观放到十五就可以了,何必到廿五呢?”
  “廿五是惊蛰,都说卯月启蛰,雷天大壮嘛。林老说育人就像栽培秧苗,春耕大忙时候开始,讨个吉利。”宋珩耐心地解释着,往北堂的方向一扬下巴,“何况岑姐跟世女相处得很好嘛,又不要王姎费心。”
  说实话,北堂岑心里是很喜欢姑娘的,多皮也不觉得皮,反正她能带得过来。只不过是因着年轻时耽误了,现在这样的岁数,腿又不好,没必要冒险。虽然平时不怎么想着,但真抱在怀里就不太想放下来。不管多宽宏的娘们,一涉及到孩子,多少就有点小心眼子,因为别人与自己女儿的感情看似更甚一筹而感到吃味儿,这叫嫉妒,乃人情也。所幸近来大姑姐和子佩都有点儿疲于应对家事,也乐得让她陪着玩。鱼儿和竹子并不怎么闹人,岁数还很小,很单纯,下了学回家,和子佩相处的时间多。大姑姐家的两个世女就不一样了,一眼没看住就要上房,野马翻山,平地放炮,把大姑姐烦得滋儿哇乱叫,抱又抱不动,管也管不了,不得不让夫侍们接手。世女随了她们的娘,心思很活泛,她们想见娘,娘找借口推诿,她们就会故意表现出很依赖叔叔的样子,大姑姐每每看见,心里就会不平衡,自己寻摸着就找过去了,百试百灵——这是世女与妗娘之间的秘密,北堂岑答应她们不会往外说。
  借刀杀人恐怕是定王府的家传绝学,有时王公子跟娘的夫侍闹了别扭,他的娘不想理,敷衍了事,他怎么都气不过,就会找妹妹告状。两个世女连着几天都过去同人家亲近,一口一个‘叔叔’,腻腻歪歪的,娘找了也不去,问起来就是在叔叔这儿,叔叔这里好,喜欢叔叔。听了这种话,大姑姐岂能不猜忌?她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不然怎么说朽桂枝头结新兰,不移不争还这么小,从娘那里继承来的力量与智慧就已运用得相当熟练,能把娘耍得团团转。而今就懂得驱虎吞狼,待日后及笄,事君理政,拱卫陛下,该是多么足智多谋的一代贤王。北堂岑想都不敢想,羡慕嘛,又羡慕不来,大姑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不移和不争黏着妗娘,掷沙包,翻羊拐子。这是北方的游戏,姬日妍并不知道具体的规则,反正凸出来的那面叫珍儿,凹进去的叫鬼儿,就拨弄呗。前几天看弟妹和鹞鹰在比,都快翻出花儿了,最后还是输了两头猪。弟妹因此有些受打击,毕竟佳珲比她少三根手指。
  “你说得倒是。”姬日妍乐呵一阵,冲宋珩抬了抬眉毛,后者瞥了眼北堂岑,笑着歪了下脑袋。这几天被女儿黏着,姬日妍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嘴也闲,手也痒,很想找个消遣。她到银杏庄来,只有军曹跟着她,身边的仆侍是舒云和流光。金老太太的独女寿儿为洪姱所杀,老太太见不得白家的人,傅相因此留在王府。许含玉也没带着,姬日妍最近看他就烦。
  宫宴时候让他见了世女,不移不争同他生疏,不晓得该如何称呼。许含玉还算识相,并不敢相认,但能见到已是她的恩典,玉儿倒不奢求什么,叫叔叔就叫叔叔。世女们在前殿坐不住,说要出去玩一会儿,姬四于是让她们拉着小莲花一道。那孩子正跟其他官眷聊得正开心,不情愿挪窝,顺理成章地推到许含玉身上,姬日妍知道,想着大过年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许含玉欢天喜地陪着世女出去,在濯龙园玩雪,摘梅花,还用树叶上的冰棱捏了小花。
  外头的天气到底还是太冷,许含玉也没有个警醒,出了屋就该换绒里的小靴子,带是带了,在白傅相那里,压根儿也没记着。不移不争在外头玩得开心,回正殿往她身边一偎,就有些蔫蔫的,说脚难受。姬日妍替她们将靴子脱下来,小脚捏在掌心里,灼烫得不行,红肿了一大圈,膝盖却冰凉。这一看就是刚才冻着了,进了屋被热气熏蒸,血管舒张,才又麻又痒。她叫宫侍打热水,给世女泡脚,当时人都问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提起了许国姑。少帝盯着她,姬日妍心里扑腾,赶紧找借口说是内宅里没个管事儿的男主人,这个岁数的孩子又贪玩,她整日里殚精竭虑,还是避免不了百密一疏。当时尚书右丞占她便宜,说要把自己冠岁的孙男配给她。得亏有这个没正形的老太太,少帝一下就乐了,说‘只怕不止是抬您老人家的孙男,您这辈分不也抬到姥姥家去了?就算四皇姨答应,孤也得拦着’。回府以后,姬日妍再没给许含玉什么好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比不上个娘们会带孩子,还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平白吓人一跳。
  鱼儿和竹子安静得多,宋珩虽不像定王那般觉得疲累,但想要她腾出精力来为人分忧,恐怕也是不行。金老太太将自家小辈唤来,准备带着世女和千金们到附近的三圣庙耍子,她的孙媳女正给那里给孩子办百日,唱大戏,如果能沾沾世女和千金的福气,想来日后定会平安喜乐。说着怕几个孩子不肯离开娘,老太太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奶奶带你们放小鞭炮,娘耳聪目明,不爱喧闹,不能尽兴。奶奶没关系,奶奶的耳音沉,不觉得吵。”
  世女一听便有些心动,凑到娘的跟前,抱着娘的腿摇晃。鱼儿和小竹子还不是识趣儿的年纪,出去逛逛就开心,爱看戏台上花花绿绿的声色,也无所谓明不明白,有动静就行。姬日妍准备和宋珩去泡温泉,干点儿须得瞒着女儿偷摸干的事,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支开世女,于是满口答应。雪胎牵着鱼儿和小竹子,宋珩微笑着点头,嘱咐女儿们替她给新生儿带个好,给人道喜,这才放几人离开。
  “她俩不是一般儿大嘛,不分彼此,跟一个人似的,也没什么姐姐妹妹的分别。”姬日妍笑眯眯地看着侍人收拾东西,对北堂和宋珩低声道“之前一直让我给她俩生个姐姐,我说生不出来。她俩说妗娘个头儿大,能生姐姐。”
  北堂岑闻言失笑,摇头道“真是高看我了。当年斑儿才五斤多点,我又不是没见过人生孩子,斑儿刚一出生,我就哭了。觉得她们哪怕体量一般,生的也都像个人,可我却生了个猫。”她说着便起身,舒云离她很近,也有眼力见儿,笑吟吟地上前搀扶,将手杖递给她。“干嘛去?”姬日妍一扬下巴“妗娘辛苦了,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她话锋一转,声音微妙地低下去,朝前倾身,指尖戳戳北堂岑的腿面,满眼促狭神色,笑道“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大姑姐招待你吃点儿新鲜的。”
  有什么新鲜?北堂岑回头打了一眼,今日跟着大姑姐的好像又是兄弟俩,哥哥叫流光,弟弟叫舒云,都是好颜色,巧笑倩兮地跟着,看久了也无趣,同旁人并没有什么区分,不过大姑姐还真是对兄弟情有独钟。“想吃在家也能吃。银杏庄是好景致,我跟着老太太逛逛,踩个点儿,明天正好带锡林他们去玩。”北堂岑看了眼天色,无奈道“何况先前还田的事是我在跟,还没有向陛下禀明近况呢。”
  “岑姐,此事让我来代劳。”宋珩也随之起身,“倒不必觉得是自己的差事麻烦了旁人,岑姐,你看着就是贵胄的面相,军娘的行事,不妨还是歇着。明日我换身小袄,带闻孟郎一起去,那些庄头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便宜行事。”
  子佩说得倒有理。姬日妍点头,提议道“明儿让军曹乔装一下,远远跟着你。弟妹不能去,一眼看出来不是银杏庄的人,猜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隔着二里地,人都开始净水泼街了——那两个妮子要是太闹人,你脸一板就完事儿了,回来我揍。”
  似乎最近大家都很爱护她,对她格外照顾。北堂岑笑了笑,很坦然地接受,点头答应。不移不争一直在喊妗娘,几人拱手暂别,侍人扶着北堂岑登上马车,往破山观去。
  银杏庄依山傍水,明珠般的碧潭名为烛阴湖。据说此地曾有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遂名破山。北堂岑掀开车帘,不移不争立马凑到窗边,好奇地往外看,你一眼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北堂岑笑着,抓着两个孩子的腰带,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积雪映空,她在朦胧的光线中眯起双眼,看见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山鞍间遍生奇石,自然之精萃,鬼斧神工。名与实霎那间遽然一动,好似有人在她眉心轻点,北堂岑乐出了声,这山果然好破。
  松枝上的积雪落地,钟声响在山寺上空,清丽和雅,如圣音清唱。
  “妗娘,你看天上也有马车!”碧空如洗,不争指着雪白的云朵,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惊喜。一旁的不移也仰着脸看,不自觉地张着嘴,小腮鼓着圆润的弧度,说“还有小狗。”
  北堂岑坐了会儿才下车,拄着手杖往三圣庙里走。银杏庄的侍人兴许是习惯于伺候动作迟缓的金老太太,傍着她另一侧身子,徐行善步,让人感到舒适之余,还有种平静的哀感。不移不争早就跑没了影,体力好的年轻侍人在后边儿追得满头大汗。鱼儿和小竹子听见锣鼓声,仰着头望着雪胎,说想去院子里看戏。“带她们去吧,有事儿叫我。”北堂岑笑着摆手,说“晚上来瞧瞧侯夫婿,他和梅婴,说是都挺想你的。”
  “是。”雪胎应了一声,微微颔首,道“多谢将军挂怀。”
  “妗娘,妗娘!”不移和不争捧着一簇迎春花从后院跑来,争相送她,直抵在她的胸口。“世女和王姎小时候一模一样。”金老太太慈祥地望着,北堂岑俯身接过花束,将世女搂在怀中,青黄的花瓣上已有细微的折痕,澄澈的花香昭彻如玉之在璞。“林老帝师也曾说过,大姑姐幼时很可爱,和现在是两个样子。”北堂岑笑着调侃“真是大人虎变。”
  两个世女终于跑累了,怕她们着凉,北堂岑让侍人为其套上小袄,毛绒绒、热腾腾两个粉团子,伸出手要人抱。北堂岑想独自逛逛,金老太太便陪着世女去后院找宋府千金。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旃檀香,偌大的宝殿空空荡荡,北堂岑听见后院满堂欢声,巫祝娘娘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编竹筐,将竹篾排列整齐,按照压一挑一的顺序编成一张正方形的席面。
  诸事应结尽结,北堂岑终于有回头的时间,数清身上的每一道疤,尽可能地多吃多睡,心情愉悦,使自己康复。她从前想不到愈合是比受伤更痛的事,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还记得娘和边老将军的教诲:人言道慈不掌兵,但哪怕满手血腥,在离战火远如天壤的净土,也应当重新培育一颗向死而生的草木之心。
  周遭喧闹,欢声笑语,儿怜兽扰,时而响起一声炮仗,北堂岑对此恍若无闻。她手捻线香,第一次站在神龛前,山间的清风宛若涟漪,吹起三位母神的天冠。灰烬成团落在她的鞋面,被微风吹去。北堂岑以为自己会感到难以启齿,然而并没有,她将手举过额前,躬身参拜,随后将线香插进香炉,低喃道“娘,边姨。岁岁平安。”
  余光影影绰绰,金家的晚辈忌惮大将军的威严,又见她脸容肃穆,神情庄重,恐怕她不似传闻中那样平易近人,并不敢贸然上前。巫祝娘娘将竹席泡进水里揉了揉,用柔韧的藤条收口,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又取来布帛,揉搓成圆条,编成麻花形,固定在竹筐上,作为背带。侍人端来茶盏,捧给北堂岑,怕她不认识,特意介绍道“龙须茶可以清肺降燥,清肝明目,老家主素来喜爱,请将军一尝。”
  澄清的琥珀色汤水,北堂岑啜饮一口便搁回文盘,感到思维失衡,问道“这不是玉米须子水么?”就算叫翡翠白玉,大白菜也还是大白菜,多风雅的名字都盖不住玉米须子那股甜不甜、淡不淡的味儿。她将茶杯盖上,问“没放黄冰糖么?”
  从前在边家宅,她就不太爱喝玉米须子水,可是卫所常常熬煮,说是平肝利胆,对身体好,让娘们当药喝,能预防骨节湿寒。如果放点糖,也不需要多,两块儿就行,口感会略好些。“将军喝过这个吗?仆还以为这是破山观的特产。”侍人有些意外,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多嘴。北堂岑瞧他脸上神情谨小慎微,出于安抚的意图,笑着解释道“从前戍边,总喝玉米须子水,说是还能养嗓子。”
  难怪三位娘来银杏庄这几天,人人都抢着服侍将军。她和别的娘们不一样,分明是威武不移的大司马,平日里言行举止却如此温柔。侍人垂着脸,眼中很有些羞赧的神情,“将军真是见多识广。”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烧,怕被瞧出来,遂连忙道“仆去东厢问问有没有黄冰糖,叫他们沏一盏新的来。”
  放了黄冰糖,她也不爱喝,离开平州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躲不过药膳的追缉?北堂岑总觉得,玉米须子水就跟平日里锡林捣鼓的那些汤饮差不多。党参、枸杞、黄芪、莲子心,什么东西都往茶壶里放,泡出来味道怪怪,倒给她喝。有段时间她甚至还在饭桌上看见药材,冒着热气的白砂锅端上来,锡林说是鸽子汤,给她盛了一碗。没有往常她爱吃的山药、火腿一类的配菜,碗里是沙参、白芷和虫草。
  他们似乎总是热衷于食补,希望她保重身体,没事儿养养生。虫草鸽子汤是这样,玉米须子水也是。北堂岑记得自己偶感风寒,鼻子不通气儿,憋得难受极了。他将紫苏和陈皮晒干,新鲜生姜切丝,一起熬煮,把碗搁在她鼻子底下,让她闻闻蒸汽,然后趁热喝。
  他小小年纪,对于草药恐怕真的有些天才。当年他姐姐寒积便秘,喉痹痰阻,医娘开的药太温和,根本吃不好。他调脸儿给他姐姐下巴豆,与炮附子、吴茱萸和芫花同用。‘尽管医书上都说,巴、黄,峻利之最者,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但是药需要人气运行,否则入腹如藏匿,安然不动。’他清点着桌上的大戟,侃侃而谈‘药得对症,没错,但吃下去能否痊愈,要看肌体神气是否衰败。我姐姐悍勇强实,性格亦峻利,人家吃着是虎狼药,她吃着刚好。但你就不能像她那么吃,罗生姐姐,你的性味平和中正,给你开方子不容易,好在你不常生病。’
  那天,院中大雪盈尺,城外夕阳满山。北堂岑跟着他去院子里分拣人参,他说好参能振动中气而无刚燥之弊。北方的参力量雌厚,少偏于柔韧。东南方的雄秽之气烈,嫌于阳刚。他的岁数还那么小,北堂岑讶于他对家学的精通。
  命运沉重无常,闪烁不堪。直到很多年以后,北堂岑才忽然意识到,那些美好得千般不实、万种虚嚣的回忆中,有母辈为她们所预备的真实的力量。她走到山门前,远远望着银杏庄的方向,灯笼的幽红如火星吹过水面。这千年的铁门槛,实在迈不过去,不过她总不至于乍一爬出修罗场,就又跑去学枯禅吧?庄稼人秤猪还能找个平衡呢。
  “——罗生姐姐?”
  那颤抖直至虚浮的哭腔传入耳畔,余光瞥见东厢的小门被推开,进入院落的是个居士打扮的男善信。对襟忏衣长及小腿,袖长随身,棉绸质地,无有图案,头戴玄色包巾,露出前额。他穿过天井而来,柏台从凄凄霜气中展露,小鹿绕过云山,北堂岑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将他辨认出来。
  “小花?”
  “罗生姐姐。”花奉的眼框微微泛红,蹙眉而笑,“听人说,贵客要往玉米须子水里加黄冰糖。我心惊肉跳,觉得一定是罗生姐姐。”
  “人轻还活着,这么多年都与我在一起。击退西夷后,她便改了字,叫节序了。”北堂岑迎他到廊檐之下“京师物产丰富,什么都有,她们不用玉米须子煮水。我很多年没见过这东西,刚刚我一直在想你。”
  边老将军的同僚膝下有姐弟两个。姐姐花忠,花人轻;弟弟花奉,花贞一。陷陈营募军时,花家姊弟分别是十五和十一,岁数还太小。花忠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嚷嚷,说她都叫人轻了,干戈乖前志,身自向人轻,最次的结局不过以死明志,就让她从军吧。哪怕她叫嚷得再凶,年龄放在这里,不够大就是不够大。纠缠了半天,最终也还是无果,人让她及笄了再来。那天她们彼此之间认真告别,像劫后余生般有说有笑。北堂岑还记得花忠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好好干,多立功,回头等我和贞一到了岁数,就来找你。以后咱们过,我娘生前总夸你,她还希望贞一能跟你呢,正好我们和边峦哥哥也都认识。’
  再次见到花忠时,她已是一个人了。当时她不愿提起贞一,北堂岑也就没有追问。其实大家的经历都差不多,就像失去乖乖儿、失去边峦那样,花忠被永不停息的洪流裹挟着,被推往与血亲相反的方向,贞一的指尖从她掌心中缓缓抽离,如同不绝如缕的呜咽。
  巫祝娘娘冲花奉笑了一下,走到小门前,从他怀中接过熟睡的幼儿,放进竹筐里,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花奉搀扶着北堂岑坐下,问道“罗生姐姐,你的腿怎么了?受伤了么?”
  “没有,早先用柳木接骨,动了刀,快长好了。”北堂岑摇头,仔细地将他脸容打量,笑着用手背蹭蹭他的脸颊,说“后来你姐姐如愿进了陷陈营,她现在是我府上仓曹。几年里,她的形容大改,不似从前,回头你见了她,不要害怕。”
  “她还活着,我就已很开心了。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害怕。”花奉笑了一下,眼中泪光涟涟。
  “你姐姐一直在找你。听说你辗转流离,到了永州的地界,被人带走了。她打听不出那人的底细与行踪,只盼着带走你的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不是那样的,罗生姐姐。当时我姐姐怕我受到伤害,剃了我的头发,还在我脸上涂泥巴,看着都没个人模样儿了。带走我的是一位卢大人,当时她是县尉,行事低调,为人端正。并没有人对我动那样的心思。”花奉着急解释,忐忑不安地觑窥北堂岑的脸色,接着道“她的小儿多病难保,大人为我取名卢上客,让我代替小公子到娘娘们跟前修行,给小公子做替身。那时我的处境艰难,我也不会别的,只略懂些草药,男孩儿家家的,又独自在异乡…我不是、我知道我对不起娘…”
  “怎么会呢。”北堂岑低头瞧他,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你娘晓得你能随机应变,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知道多开心。卢大人我知道,官拜法司侍娘,听闻她曾有一男,然而早夭,尚未成人就死去了。”
  “嗯。”花奉点头“大人说见了我伤心,又不能不管我,恐怕我受人欺辱,所以将我带来这里。破山寺收养了一些弃婴和孤儿,需要人手。”
  阳光逐渐委顿下去,山的另一端阴影沉沉,愈发浓郁,金黄色的晚风摇曳在他的衣摆。簌簌晃动的草尖在他手边犹如幡旗,微小的生灵奋勇争先,顺着他的衣袖爬上肩头。“罗生姐姐怎么只问我,都不说说自己呢?”花奉眼中泪光涟涟,心疼道“卧床养伤很让姐姐疲惫吧?好在是快长好了,算是熬出来了。姐姐你总是这样,难受也不表现出来,现在又不在战场上,分明可以和我姐姐说的。”北堂岑微笑着,没有说话,抬手抚过他白玉似的颈项,摘去一只蚂蚁。
  男子的障重,戒条亦多。杀盗淫妄酒,皆为不净行;迷惑失正道,形消魂魄惊。花奉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随即便有些僵住了,深刻的遗憾爬上后背,叫人头颈刺痛,而他对此着实无能为力,直到骤然响起的哭声令他魂魄惊悸。“对不起,姐姐。”花奉慌忙起身,走到小门边,弯身将那幼儿抱进怀里,背对着北堂岑,不停地轻拍、安抚着。
  “这个孩子怎么了?”
  “她更小的时候,右小腿被重物碾断,母父将她丢在山门前。”花奉知道这个孩子是哄不好的,得等她哭累后自己睡去。她既爬不远,也不会走,长久地被困囿在原地,痛苦得只能嚎哭,“她前脚掌和脚趾的骨头都碎了,小腿皮肉撕脱,看着完整,但实际上已经全部脱套了。她还太小,根本没的治,我只能将她的腿从膝盖处截断,连髌骨一起摘除。”
  夕光穿过雪影绰绰的松林,投在北堂岑的手心。小蚂蚁爬下她的指尖,迅速地消失在土砾与碎石中。
  “当时她才七八个月,我还以为她活不了了…对不起啊,罗生姐姐。这孩子就是这样,她只要醒了,就会一直哭的。也被领走过几回,但后来还是因为太磨人,就又送回来了。我先回东厢——”阴影浓烈地印上花奉的脊背,浮动的暖香中,北堂岑戳了戳幼儿柔嫩的掌心。
  那五指于是收拢,皮肤透着粉,攥住她的两个指节,凸起的拳峰轮廓精致,像包裹着小巧的神像的龛。花奉清晰地感觉到一枚水珠的坠落,随即无形的、广阔而深邃的涟漪以她们所接触的双手为圆心,朝向周围缓慢地荡漾开。“罗生姐姐…”她们离得太近了,嘴唇几乎要碰到姐姐的脖颈。她的眉骨与瞳子在黄昏的映衬下飞光掠影,幼儿的哭声在她侧颜的轮廓中百转千回,渐渐止息,变得不再刺目。花奉看见她眼下的阴影逐渐被柔情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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