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乞骸骨老帝师致仕向家山大司马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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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伊始,少帝独自临朝执政,改年号为坤和,以示自新更始。年号钱铸成,姬莹婼拿着玩了一会儿,觉得怪好看的,加上又有吉祥的寓意,遂特意把娄兆叫到跟前,让她把前朝所铸的铜钱也找出来,不同年号的凑五个,清洗磨光,令将作寺编两串配钱。林老帝师和大司马大将军都是三朝元老了,待还政那天赠给她二人做佩饰,也是个心意。
  帝王外出巡幸是大事,京师不能不留人。赶在廿二之前,莫元卿挣脱了娘和大姨温暖的怀抱,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师,骑着马日夜颠簸,贴身的素绫单裤差点磨个大洞,这才算是没误了日期。说这人靠谱吧,做事不晓得把时间放宽裕些,若说她不靠谱,倒是回回也没有误卯。北堂岑将官印摘下来,搁在书案前,她不在京师的这段日子,便由元卿和严雌代她决事,免不了一番叮咛,听得莫元卿直觉得头大。
  少帝还在京师内易服微行,由悫王陪同着逛庙会看花灯的时候,定王已带着王公子先行一步,沿途下榻行宫,往西乡关去了。和藩也不过是个名头,萨拉安追的二儿子带来精心选育的良种马、十余种适合在中土种植的作物,伎巧百工、珊蛮兽医,天女也需要拿出足够的珍异回馈她。小莲花的奁产里除了他自己的首饰、银钱与侍人以外,其余都是萨拉安追迫切想要的:种粮、轭具、译人,还有掌握织造、开渠、凿井等技术的匠人。早先时候,姬日妍想让小莲花学点肃国的语言,大概也就坚持了两天吧,说什么都不肯了,一听就耳朵疼——这事其实也不怪他,娘矬矬一窝,姬日妍自己都没有撑过半个时辰,就被弟妹给教睡着了。不过弟妹也实在不适合当教书卿娘,这学生睡着了,不仅不叫起来,还轻手轻脚把被给盖上,一睡一大天,醒的时候人都恍惚了。
  刚出年界,少帝便从京师启程,将近半月时间,到达西乡关。与萨拉安追宴饮酬酢,血马盟誓的经过乏善可陈,姬莹婼并没有因所谓的天下开泰、四方无虞而感到高枕无忧,她的心情平静,甚至隐约不安。充盈与匮乏的迥异感觉彼此交织,兜头而下,尽管治世多才,干戈妄动,她仍然担心日影中不断滋长的腐败与枯朽——更何况接踵而至的是一场断断续续的盛大离别。
  返程的当天,肃骨介·佳珲与她的亲族和爱人告别。她不敢说余生还有多少再见的机会,就像当年在和尔吉库与厄涅最后一晤,她并没有想到那竟是生死之别。达春半跪下身,额头依恋地贴住她的小腹,佳珲轻拍达春满月似的脸颊,说‘我的安追,出生便拥有母虎的美丽斑纹’,而下一秒,她的头颈便被克里宜尔哈搂了过去。姊妹之间往往都是如此,佳珲笑着龇了龇牙,托住玉兰的后脑,与她额头相贴。静默片刻,二人分开,玉兰揽住了达春的肩膀,而佳珲则转向空猗。
  与此同时,姬日妍的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平凉郡公是她旁枝的堂哥,老早就守鳏了,这辈子也没打过几个照面。若非他的女儿敏慧聪颖,被选为大司马承嗣,出使肃国,姬日妍是怎么也想不起他来的。本来就不怎么相熟,怎好托付人家多多关照王儿?姬日妍只好一言一语地嘱托承嗣,什么没事儿多给陛下写信,最好间岁遣派使者来京,若得空还是要常回来的,虽有职事,家亦望私恩意,是不是?直到最后,姬日妍才走到马车边,掀开车帘的一角,手伸进去,摸摸索索地握住了小莲花的手腕,慢慢地摩挲着,低声道“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知道吗?”
  小莲花湿漉漉的脸颊缓慢贴上她的手背,说“娘也是。”
  分离所带来的创痛似乎就是如此,根植于心,不可重来。
  那年是坤和元年的春天,回京的路上,姬莹婼靠坐在车厢里拨弄着身上的玉佩,四皇姨在她对面半卧着,看点闲书打发时间,车右为她护驾的是北堂雾豹。她记得那天她正在跋涉巨大的疲惫,想起过不了几月,林老和小姨就要依次还政返乡,她感到不能相信。肋下的心跳声几乎穿透骨与骨的间隙,钝响如铜漏般回荡在她的耳膜中,不停地计较着时间。
  回到京师是二月份,林老起草了一份拟设立内阁、完善政务流程的事本,亲手递交到她的案前。林老在弥光殿坐了一下午,十余年来首次提起隐太女的旧事。隐太女容姃曾因世女一事与太皇产生分歧,称太皇未能以至诚仁爱为本,故而使得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一怒之下,砸毁御座。一直以来,隐太女容姃都坚信,君主须立志,得天理之正,反身而成,推及四海,择同心一德之臣,与之共成天下之务。所谓诚心而王,则王矣。然而渊世女婋不幸早夭后,隐太女自知日益消沉,性情酷烈,行为暴戾,无可挽回,以至于对君主自身立志的自觉感到失望,进而对自己也感到失望。
  林规用了十四年的时间才似乎有些理解隐太女,灵光一现,醍醐灌顶,随即毛骨悚然,坐立难安——所谓治道,从本而言,惟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然而人非圣贤,君主亦是肉身凡胎,天下之治乱岂能独系于人君仁不仁耶?只要帝位还在,只要那至高无上的御座还在,孤山之上,万仞之巅,就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不被侵蚀,不被腐化。是折堕的欲望在伤害太女,她自幼学习内圣外王之道,圣贤的喜怒哀乐与世人不同,不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渊世女的死给她带来无法自控的哀伤与忿恨,从‘圣贤’的神坛跌落之后,自毁的欲望终究还是胜过了她所立的志向。
  若须救之,必须变。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
  ‘如果能将议政权扩大,分给内阁和御前班,将行政权分给九卿;如果能让更多的贤臣英才辅佐陛下,与陛下共谋;如果就连边民都能够心怀天下,进尽忠言;如果陛下的圣明远德终能使人人正心…那么…’
  那么是不是有朝一日,天下人都不知道美与善是何物,因为丑和恶皆已不复存在。是不是有朝一日,民不争、不为盗,民心不乱,天下不愁不治,就连御座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她终于可以走下来、走出去。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那天林老并没有说完,但是姬莹婼已经明白了老帝师的意思。她接过事本和容姃皇姨生前所作遗书,握住老帝师颤颤巍巍的双手,将五枚国号钱编成的配饰放进林老的掌心,与她携手揽腕,沿着宫墙复道慢慢行,感谢她三世在位,为国元老,于国有劳,予加衔致仕,归教闾里。
  当月廿日,北堂小姨与边家子从江南返京,正好为林老送别。记忆中那天的日光重重堆迭,在京官员纷纷前来,宋司直尤其不舍,出城过关,十里相送,迟迟未转回程。姬莹婼始终能从记忆里分辨出自己当时那濒临失速、空空作响的心跳声,她一直在想,北堂小姨离京的那天,她一定不要来送。
  回京不过十日,天下武士大考。往年都是由大司马大将军府主持,今年改了车骑将军府。考试科目大体分成武学与武技,武学包括‘术’与‘道’,要按题目写卷子,武技的科目则更多些,骑马射箭,拳脚功夫。
  不管过了多少年,到武举考试时,姬莹婼总会觉得有一些恍惚。从很年轻时,北堂小姨身上的杀伐气就不是很重,承办武技考核的是云麾将军和大将军府长史。不管外场有多喧闹,北堂小姨都只是在内场盘腿而坐,手边一杯茶,安静看卷子。
  ‘小姨何故愁眉不展?’她拿着事本,在北堂小姨身边坐下,后者堪堪回神。
  ‘臣忽然想起先阔海亲王。’小姨自己说来都觉得匪夷所思,缓缓歪了下脑袋,双眉逐渐变得松快。‘人人皆知武学从修习止功开始,划分内外。对外,制止自己的身体受到她人暴力侵害,以图自保;对内,停止自己伤害外界的行为,以图自控。殊不知人体也有内外之分。对外,遏止欺软怕硬、趋利避害的消极欲望,以图自重;对内,抑止不断磨耗精神的行为,以图自爱——这是张佳卷,陛下,您要…’
  ‘我很舍不得你,小姨。’当时那些话就那样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姬莹婼感觉有滚热的眼泪砸向她自己的手背,分崩离析,她还记得当她说出‘我正努力不去伤害你’时,北堂小姨那竭力保持平静与她对视的眼神。
  听闻大司马大将军即将还政返乡,托温百姓自发将三圣庙的北堂居室收拾出来,为关内侯立石相祠。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她有个结结实实的借口把北堂小姨强行留下,留在她的身边。然而与此同时,她却又希望小姨能够生机勃勃,顺心如意。姬莹婼清晰地知道北堂小姨那看似理直气壮的良善背后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也吃也笑,恒常清醒,然而那清醒之下仍是艰深,是无法自控、不死不休的前行。
  片刻之后,小姨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地说‘让陛下感到受伤,实非臣的本意。武的目的是止武,能够看着陛下长大,辅佐陛下临朝执政,最终不再被时局需要,回到故土,颐养天年,臣感到浑身轻松。臣这一生遭受的不幸与痛苦,都似乎可以因此而忽略不计。’
  金碧辉煌掩不去囚笼的本质。那是坤和元年的秋天,她放北堂正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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