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离 第2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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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陈飞河信了几成,可也没别的功夫给他细问个中经过。即使两人特意放慢了速度,然茅厕到房间就那么一段路,仅仅只够鲁文安将去往鸟不渡之后的事交代了个大概。
  平城里头的人,他几乎全都搭过腔,尤其是这数月来,练兵巡防都是亲力亲为,哪能就真的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送死。难得鲁文安能猜到孟行手里没兵符,他三番四次问孟行兵符在谁手里,那蠢狗若是有,早亮出来了,何必跟自己多费口舌。
  既然孟行手里没兵符,宁城兵马离城不得。若是兵符找到了还好,没准孟行良心发现,还能派兵增援。要是一直没兵符,连匹马都不会过去,平城那点人能撑得几时?
  地势用兵皆不是一时半刻能讲清楚的,且讲清楚估计陈飞河也未必能照做。若说宁城几个主事人皆是各有千秋,那平城简直就一堆乌烟瘴气。可能本也没这么差,只是鲁文安原是跟着薛弋寒的。
  两厢对比,一个是头顶皓月,一个是腐草荧光,由不得他从头到脚都是嫌弃。鲁文安不知这些蠢狗是因为新任皇帝不拿平城当回事而自甘堕落呢,还是本身就是以霍悭喜好为准挑选的酒囊饭袋,几乎就捡不出来个挑担子的。
  他只来回叮嘱了几遍,无论如何,到了鸟不渡之后尽可能多的将人以“控石”的名义布置到山顶,然后再也不要下来。剩下的人不管袁歧说什么,既不可在北谷口处设伏,亦不可在南谷口处拼死拦截胡人。
  “控石”顾名思义,就是在山顶上往下推滚石巨木等物。然鸟不渡山顶狭小且怪石嶙峋,不比其他地方有空地可大量备置这些东西,以不断补给推落之后的空缺。鸟不渡上的库存顶多够撑两轮,因此不需要太多人上去干活。
  孟行说的“居功活命”,鲁文安自己尚且想不透个中复杂,更加无从跟陈飞河说起。只是孟行将霍悭扣在城内,强行要他跟袁歧出城。前几十年里,打了小半辈子仗,鲁文安哪能便知,平城的人马,就是去喂鱼的。
  江山霸业这种东西,都是白骨与血肉堆出来的。从古至今,没听说哪块地上没埋人。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去送死,他也并非没经历过。
  甚至于跟在薛弋寒身边时,他很乐意去做这件事。虽说去做饵做诱都会有后援作保障,但谁也无法否认,这仍是一件提着脑袋走路的风险活儿。
  那时候,这些事儿都顺利成章。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啊。长驱胡骑剪提封,谁夺龙沙斩将功。
  死又何妨。
  假如他死在那,这壮烈与豪气将刻入魂魄,六道轮回不得消磨。
  他曾用这些话与许许多多的人提剑纵马,饮血餐肉。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要劝人偷生。临近门,鲁文安犹拉住陈飞河道:“记住我说的话。”
  方徊已经探了个脑袋出来,见他俩一起回,也并没多说,只侧了身子让出一条道。鲁文安先大咧咧抬脚进门,里头人不知从那摸出副牌九,打的心不在焉。霍悭一人独坐在座首处,看他进来,眼睛一亮,顾忌方徊在,没立马扑上来。
  后头陈飞河也整了衣襟,慢吞吞跨进来还有功夫打趣道:“这怎么还玩上了……”
  霍悭没答话,底下人太脖子,真假不辩的讽刺道:“咋了,等着宁城的大将军呗,再不来,咦,天牌”。他啪一声撂下一张,又道:“得,再不来,你也用不着去茅厕了,这就是茅厕,搁这拉,哎,将你一岁吃的奶拉出来都行。”
  由得这人絮叨着,鲁文安笑笑往霍悭身边走,看着人一团乱,实际极有眼色的给让了俩座位出来。陈飞河一并坐了过去,只方徊已经回身,且一并跟过来拉了把椅子,毫不避讳直愣愣盯着霍悭,丝毫没给他三人开口的机会。
  最怕就是这种场面功夫都不做的人,霍悭急且恼,脸涨的通红又找不出别的法。陈飞河还在脑子里一厢情愿的想来龙去脉,其余人等接着搓牌的搓牌,下注的下注。
  袁歧还没来,鲁文安又多了些许心慌,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去,唯恐呆会这一屋蠢货不是袁歧对手。然他一想事脑子就乱,根本就没其他招。
  唯一确定的就是,他得去把沈元州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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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8章 袍笏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想法与薛凌不谋而合。但深究其根源,二人又相去甚远。鲁文安从未想过庙堂权利之争,想也想不到哪儿去。更不是为了保住霍悭性命,刚才说与陈飞河,不过随口蒙骗。
  真要计较起来,他甚至说不出如何才能真的保住霍悭性命。无非是这大半辈子,鲁文安深谙哄人之道,那便是只管捡别人在意的事儿往好了讲。
  他之所以决定要去找沈元州,是因为他带过兵,深知主帅对三军的重要性。所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更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说。
  按大梁律,主将死国,则副将暂代之,无需等公文下来。然此时胡人还没杀过来,就算霍云旸垂死并作惊坐起的说要托付孟行,料来孟行也不敢接。
  去乌州往沈元州处求援,并非是鲁文安急中生智,反而要归功于孟行提了一嘴,说沈元州会来,只是孟行说的是“沈元州来之前”。
  鲁文安咂摸了一嘴,这个“之前”的意思,就是说沈元州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而且孟行不希望沈元州来的太快。
  妈的,这个狗东西。
  鲁文安既不知道文书怎么传,亦没猜过皇帝有没有叫沈元州等着霍云旸死了即刻前往宁城,也没问过孟行有没有第一时间点燃乌州方向的狼烟。更加没想过,沈家和皇帝,和霍家如今是个什么局势,即使他去求救,沈元州会不会来。
  他想不到这些,才是件好事。
  正因为他想不到,才能一往无前的决定,要在袁歧眼皮子底下冒着临阵脱逃被斩的风险孤身前往乌州。
  好几年没去过乌州了,以前……以前也不常去,尤其不会从宁城往乌州。那时候西北是一大片。若有要事必须前去,多也是安城那边的人去办好了,鲁文安往安城跑一趟即可。
  寥寥几次,得追溯到战事还多的几年,宁城乌州两地来回奔波。他呆坐着回忆最近的路线,没注意霍悭已经使了好几次眼色,直到有人忍不住大喝一声“吃了”,鲁文安才猛地回过神来。
  一瞥四周,还是牌九推的兴起,这一堆熟悉的人吆五喝六,让他恍惚以为又是平城屋子里花天酒地,如果不是霍悭在上面焦头烂额的话。
  并没功夫留给他几人闲话,陈飞河还在冥思苦香怎么才能将方徊避开,大家一起聊聊对策,袁歧就领着四五个人径直闯了进来。
  纵是各人还强装镇定,但落牌的声音渐隐渐无,分明再没谁的心思在牌上。五句文书读完,袁歧摊开名册道:“我点一下人,听声出列。”
  陈飞河上前要问,霍悭站起急着将人拨到后面,躬身笑道:“袁大人何必那么麻烦,军情紧急,哪还顾得上姓甚名谁,都去都去。”
  他转身对众人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我平城皆是大梁铁骨男儿,今日就扬刀立马,杀他个片甲不留。来来来,去取酒来,我与诸位壮行。”
  底下人翘脚就要走,方徊将人拦住,袁歧道:“公务在身,霍大人承让一步”。说罢瞅着名册一一读下来,这屋里的都有念到,除了鲁文安。
  原袁歧手上拿的是朝廷名录,上头都是有品有级,俸禄在身的人。虽有些不是武将,但孟行恐将人与霍悭留在一处多生波澜,干脆一并圈了要袁歧带走。
  只是霍悭压根就没往朝廷给鲁文安个一官半职,时至今日,他还是个站城门的卒子。那会与孟行说是从事,也是临时编了个瞎话,免得孟行将人给赶出去,这会袁歧自然就点不到他的名字。
  而袁歧老早就发现了这点,事态紧急,他还来的这般慢,第一是为着随行的人不好挑。换了往日,死了封妻荫子,树碑列传,军令如山,还有援军,去便去了。但这会,正如鲁文安所言,此时去鸟不渡,纯属是去作饵为鱼的。
  而且人死之后,不定被怎么安排,谁乐意揽这苦差事。先定了姓名,又逐一试探,总算凑了个齐活儿,那边孟行就找到了官位名录。
  本是个好意,让人摘抄了一份,免了袁歧临了翻阅耽误时间。不料这一抄,孟行一眼瞧出上头并无安鱼的名字。
  里头有什么蹊跷,倒也不难猜,朝廷的粮不是那么容易吃的。一座城里总有一个倒霉鬼啥活儿都干,啥好处都不拿。孟行无意为鲁文安申冤抱屈,而是郑重其事的将“安鱼”二字用朱笔添在了末尾。
  袁歧与孟行亦是多年同僚,看见其即知有意,何况传名单的人还特意嘱咐了一回。鲁文安听见没喊自己,片刻惊讶之后也反应过来,他就一卒子,哪能上战场啊。
  这下事就好办的多,呆会以送行的名义出城,趁乱开溜即可。他正狂喜间,袁歧收了名册,冷道:“未曾问过霍大人,为何平城从事安鱼不在官位名录之上。”
  霍悭冷汗直下,如今连罪名都不需要一个,孟行就能砍了他,何况是虚报官位这种欺上瞒下的活儿,报到刑部自己也不占理,妈的,当时忘了。
  然袁歧并未深究,只是道:“想来是霍大人新晋提拔的好手,文书还未批下来。既然如此,也与我走吧。”
  他话还没说完,霍悭已在连连喊对,话音刚落,便推着鲁文安让他跟着去。方才鲁文安愣神的功夫,陈飞河已与霍悭趁乱说了些闲话。
  孟行想立功,这功为什么不让他们来立呢。
  反正就算鸟不渡守住了,这功也轮不到平城,更莫说没守住,那早点去请沈元州确为上策。区区孟行和沈家相比,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安鱼孤家寡人不可靠,陈飞河是一定要去的,二人一起上路有个照应。霍悭本打算让陈飞河出门再找机会与鲁文安商量,一听袁歧没点到“安鱼”,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还好最后化险为夷。
  鲁文安有心要说自己只是个卒子,然即使是个卒子,袁歧非要让自己走,也是无法拒绝,还是做了罢,拎剑跟着要走,却被人扯了一把。
  先前搓牌九的站出来一人道:“且慢,爷也是见过场面的。你来调兵点卯,一无大印,二无兵符,一张破纸还藏着掖着,拿出来让爷看看,上头盖的是谁的名儿。”
  袁歧停步转身盯着那人瞧了片刻,看向方徊道:“拿与他瞧瞧。”
  方徊接过文书,并不动弹,只一手托着等人来拿。那人看四周无人接,嗤笑一声,上前几步,伸手便拿。
  袁歧拔刀劈过,伤口从右下颌始,砍至左大腿根处,腹部斜切为二,肚肠带着热腥气倾泻了一地。
  后头有人喊,但鲁文安的声音大些:“你妈的”,他冲上前要扶,看袁歧又抬手,恐他还要再来一刀,只能立马举剑将袁歧逼退。
  常人左手还能拉一把,只鲁文安左手早些年就已经使不上劲,伸过去只拦了个空,稀碎的两声“你你……”,飞快的消散在地面上。血迹蔓延至跌落的文书,霎时吞噬掉原来的朱色大印。方徊捡起来,抖了抖,举在空中向众人展示。
  是孟行的,只是已经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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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9章 袍笏
  双方皆是早有预谋,霍悭等人故意挑事,想看看孟行是仍旧用霍云旸的官印发文书呢,还是已经改用自己的。
  这二者之间天差地别,若仍是霍云旸的名字,那就是孟行想置身事外,装作不知霍云旸是谁杀的,又是为何被杀,只秉承着主将死则副将替的梁律,先打完这场仗捏个功劳在手里。至于后面的事儿,顺其自然和稀泥便罢。
  战未起,将未废,霍云旸的正身印理所当然该继续用。可如果这印盖的是孟行的,那就是此人已经承认了霍云旸反贼的身份,不等朝廷令下,自行取而代之。
  霍悭不是个蠢的,坐了这会,联想刚才孟行举止言行。就怕这厮要将斩杀云旸的功劳揽到他自己身上,假如,京中霍准当真已死的话。
  而孟行岂能不知个中差池,此时提富贵显然痴人说梦,但性命也是险中求。他既已下了决心要凭借霍云旸之死保全宁城一干人等的性命,那文书上自然盖得是自己的印。
  只是这东西是备与将来朝廷查证,断不是现在给城里众将士看的。人口难防,若有人趁机散布谣言,说两将争权,对本就岌岌可危的宁城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哪能把文书光明正大的给人仔细查阅。
  遮掩文书还在其一,其二,便是袁歧已经到了。刚才出不得乱子,现在却正好需要一点乱子让袁歧立威。
  杀个人,是最快的方式。
  肋骨护住了心脉,肺部受伤让人还有好一会可以苟延残喘。霍悭急冲上来,想将人扶起。才蹲下去,血就湿了鞋面。看人已经不行了,他抬头怒喝道:“孟行是什么意思?”
  此时离霍云旸之死约莫三个钟头左右,外头阳光正好。屋里本是坐北朝南的吉居,甚是亮堂。听见屋里声响,袁歧带着的人瞬间堵住了门口,黑漆漆的影子投射过来,连血都变了颜色。
  袁歧刀没收,上头血水未凝,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滚。他先瞧了一眼鲁文安才道:“此人违抗军令,当斩”。说着示意方徊收了文书,慢吞吞将刀收回鞘里,看着众人道:“还有哪位要看的,上前来拿。”
  平城几年光景里,当是没人见过这个架势,一时皆噤了声,无人敢上前。屋里方徊与袁歧两人尚不足畏惧,关键在于门口人影晃动。谁也说不清,宁城里头究竟是怎么了。
  是皇帝,是将军,还是地上躺着那个卒子。
  这众生乱象,一如千里之外的朝堂。
  “极好,那走吧。此去刀剑无眼,我袁歧与诸位血酒与共,休戚相关。不求同生,但求,死在你们前面。”
  片刻仍无人应答,地上那倒霉鬼似乎呼吸已断。袁歧目光扫过众人,有睥睨之感,豪迈的不像个阴谋家。
  鲁文安将剑收回腰间,道:“听袁大人的”,说罢先迈了步子往门口走。方徊几人自动给他让了路。霍悭从地上站起,与鲁文安反向相行,经过陈飞河身边时轻声道:“让他们能走就走。”
  陈飞河轻点了一下头,道:“爷保重”,一扬手众人便出了门,留下屋内尸体未收。
  果如鲁文安所料,平城人一听尚未修整,又要立马往回赶,皆是不解。这情况本是显而易见,孟行等人也是心知肚明,不然没必要冒着风险去留下鲁文安等人过来带兵。
  好在这一路鲁文安已编排过理由,最底下的卒子还有不知霍云旸之死,也没人像在这个时间提起这事儿。鲁文安只道宁城要死守,城门虽高,总也凶险。且原城内布置早有安排,此刻再要轮换,既麻烦,又恐延误战机。"
  平城的都是连夜过来,兵困马乏的,要安排在方队里出城迎敌也不是妙计,如今恰好将军要在鸟不渡阻胡人前锋。
  鸟不渡山高势险,胡人马蹄子断然上不去。山上面又是杂木草树丛生,便是胡人善使长弓也不怕。刚好平城兵马不足一万,人少迅捷,鸟不渡终不过十里远,跑一趟不算难为人。且探子已经报过了,五十里内无胡人迹象,大可缓些过去。
  到时候以山体为依,凭巨石滚木守即可,不必参战。即便巨石滚木用尽,亦不必下山,直接就地休整。待胡人兵马过了鸟不渡后,等待时机直接扰乱其后方,与宁城里应外合。如此既挫胡人锐气,又免平城将士有损。
  一番说辞下来,不是为作战的好方法,倒叫人心服口服,齐声喊了“将军英明”,只是这个将军姓霍还是姓孟,并没人说。
  反倒是陈飞河有点不敢相信这事居然办的如此顺利,他一路过来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将人带出去。倒也说不得人蠢,他既没带过兵,也不如鲁文安了解鸟不渡形势。
  然袁歧与方徊相视一眼,皆是觉得棘手。他二人对鲁文安行事多有佩服,但不巧的事,鲁文安这是把路先给堵死了。
  孟行要的,是这群人死守鸟不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方能让胡人过来。他在宁城那么几年,对鸟不渡也是颇为熟悉。
  山上的石头撑不了多久,能撑住的,是人。一批又一批的人堵住谷口,杀尽了,方能出谷。
  胡人兵马多是没错,问题是山谷就那么宽条缝,他人再多,一次也就只能进那么几个。且死的多了,尸体都能堆出一堵墙来,得好久才烂呢。
  平城说多不多,说少,那也是乌泱泱的一片人,真要死守,确实能守上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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