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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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姐自来处处偷懒,能躺着便不肯坐着,瑟瑟笑着点头说很是,这时有宫女来催请,马车动起来,片刻停在草亭前。
  伺候的嬷嬷弓着腰上来搀扶。
  “郡主,中午因只歇半个时辰,各家顺序下车,夹着亲友之间,已是乱了尊卑,前头亭子里坐的杨家女眷,独夫人有诰命,几位姑娘都是白身,一处歇息,恐怕辱没了您。”
  瑟瑟殷切地与她客套。
  “杨家是圣人的亲眷,我们与几位姑娘论起来也是表亲,怎敢嫌弃?就想借这回攀交呢。”
  她眼尖,见草亭里头坐着三位年轻姑娘,遥遥望着,都是朱颜绿鬓、风姿绰约的美人,恰好杨夫人未在身边陪伴,也无侍候人等,便起了亲近之意。
  “嬷嬷去置办茶水吧,你们也不必过去,大家年岁相当,几句话就熟了。”
  她嘱咐了一声,理了理衣襟簪环,拉着李真真过去了。
  且不说瑟瑟姐妹与杨家姑娘攀谈何事,只说官道往前蜿蜒,爬上土坡,坡上种满了柳树,全叫太阳晒的蔫儿了,树底下巴掌大的阴影里,左千牛卫三三两两或站或蹲,也都歇着。
  武延秀在外头从不脱面上锁子甲,身上细鳞铠穿脱麻烦,也懒得卸,前胸后背晒得滚烫发燥,唯有举高水囊往脸上直接倒,刷拉拉冰凉的水花儿,漏下几线钻进护项,顺着喉头流过胸膛,好爽快。
  居高临下地,他的视线越过锦绣幔帐,看见武崇训骑马绕过来。
  因要侍驾,他脱了丧服,重换红袍金冠,映日堂皇,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走到亭前叫出瑟瑟,从怀里掏出折扇为她遮阳,一红一绿轻薄的衣角纠缠,仿佛白杨树向棵小柳儿倾身。
  武延秀啧了声,好一对郎情妾意撂不开手,回头问裘虎。
  “几时上山?”
  边问奇怪他手里拿着纸鸢,“你带这哄孩子的东西作甚?”
  裘虎糙脸上腾起一阵红。
  “我丈母娘是石淙人,老婆生完老二回娘家大半年了没见,她嫁人前爱玩这个,这两年带孩子没心思,我琢磨做一个送她。”
  说着扥住棉线,把那蜻蜓当风一放,翠绿窄长的翅膀抖开,刷拉拉就飞了两丈高,惊起一片喝彩之声。
  裘虎颇为得意,“怎么样,手艺不错吧?头回做个给你。”
  回头却见武延秀正恨得捶树干。
  左一个,右一个,所以人人都有老婆疼爱,独他是个孤家寡人——啊呸!九五至尊才该当孤家寡人!
  第52章
  武延秀满肚子的邪火, 惦记武崇训出来了,朝辞多半跟着,那他的马谁来照顾?有个三长两短, 他上回给那混账阿耶上香,当着羽林挤眉弄眼,不得不磕了两个大响头, 岂不是亏大发了?
  摸着鼻子念叨。
  “将军明明叫午时三刻动身,你瞧她们全下来了,要吃茶, 还要进糕点,这耗到啥时候?到晚了又是你跟我背锅。”
  裘虎知道他嘴上一套,心里定是琢磨别的, 嘿嘿笑道。
  “轩辕关万难翻越, 尤其圣人的大车太过宽敞,更过不去。我教你个乖,到时府监一张嘴,总是先使唤羽林,千牛卫索性走慢些, 坠在后头才好,最好她们当中有谁中个暑……”
  他指着圈在幔帐里花红柳绿的女郎,有两个探头探脑, 分明想出来转转。
  “……吵吵架,耽搁行程,你瞧右卫硬挤到最前头,定然吃亏。”
  “这却为何?”
  武延秀奇道, “头先建三阳宫,朝中便有人说轩辕关难过, 只有一条汉时古道,早已残破不堪使用。所以二叔请旨,特特开了一条新道,听人说足有十八个弯头,乡民起了诨名儿,就叫‘嵩山十八盘’,都说这路修的好,又宽又扎实,为何还过不去?”
  裘虎听了他这番不识人间疾苦的见解,只管搓着手笑。
  武延秀生气了,虎脸吓他。
  “老三,你知道圣人的脾性,她要作甚么,可容不得人说个不字!今日你不告诉我,我便去问二叔!”
  “祖宗!我惹不起你。”
  裘虎立时认怂,乡村野话传到梁王耳朵里,可够他吃一壶的。
  他贴到武延秀跟前,因他太高,只得踮着脚往上够了够。
  “兴建三阳宫和修这条路的民夫,都是从嵩山附近三四个县征召来的,来时十万,活着回去的只有三万余人……”
  “胡说什么!”
  武延秀眉头一跳,抬脚就踹了裘虎一趔趄,连音量都提高了三分。
  “嵩山距京不过百里,亦是天子脚下,当真累死五六万人,早被御史参了!”
  他平喘了两口气,缓缓道,“我也有些朋友,怎的一丝儿风都没听见?”
  这还用说么?
  当官儿的和百姓活脱脱两个世界,谁也不挨着谁。
  裘虎揉着屁股,缓缓声气儿赔笑。
  “不敢骗你,我那老丈祖上积德,乡下有几亩薄田,买了劳力服役,不然几个舅子也得去,乡里夜不闭户,丢把斧头都要嚷,断不能在这样大事上撒谎。”
  武延秀铁甲底下的肌肉绷紧了,手握着水囊越捏越用力。
  他本来是细长的身条子,肩窄腿长,柔韧胜过女郎,刚来千牛卫时十五岁,又小又白,被兄弟们狠狠戏弄,亏得他能打,野狼崽子样敢下黑手,力气不够嘴咬,指甲抓挠,硬是淌血破肉挣来敬畏,这两年细竹节拔条儿,使劲儿操练,肩膀打开,后背鼓起硬硬的肌肉,才有了几分武将模样。
  其实他真不是干武行的材料。
  裘虎心道,主意太多,心思太活络,怎能安心做把刀子?那些将军、大将军看他们这些散兵,就是几百几千把刀子,越闷头劈砍越好。
  “他们说,死人怨念重,走这条道老出怪事儿,好端端刮阵大风,就把人卷下来了。所以他们往常进出,还走汉朝老路。可是圣人来了能走老路么?当然是走自家修的……”
  武延秀已经平静下来,淡声摇头。
  “你办不上贴身的差事不知道,宫里有种腰舆,很小,一人坐着,两人用腰力扛。圣人倘若敢坐,再险的山径也能上去。”
  后来果然如他所说,羽林顺顺当当爬上山腰,御辇却走不动,卡在一处窄径不上不下,白耗了个把时辰。
  眼看再不走,山上过夜就麻烦了,千牛卫几百人跟在后头,干着急使不上劲儿,最后还是府监做主,点了几个健儿,用腰舆把圣人扛上去,这一通耽误,延宕到瑟瑟这里,便是拖到太阳下山才发动。
  天黑了,众鸟归林,呼啸着从马车上方掠过,可是圣驾已经进了三阳宫,后头诸人便顾不得道路险阻,最后一骨碌无论如何也要走完。
  李真真掀开车帘,啧声道,“可见人家说的‘疑心生暗鬼’大有道理,白日听鸟叫多好听,这刚擦黑,风一吹,四面寒浸浸的,吱吱喳喳就怪瘆人的。”
  瑟瑟笑骂,“呸!你才心里有鬼呢!赶紧闭上眼,瞧鬼来敲你门。”
  她闷了几个时辰,人没动弹,饭倒吃了两顿,早困了,才睡下就被风吹得一凛,忙伸臂环抱住自己。
  李真真却迟迟未放下帘子,凝眸瞧着,忽地一笑。
  “诶?他怎么又来了?”
  转头嗤笑瑟瑟。
  “你说许了郡马像多了个阿耶,竟是真的,他远远瞧见我打帘子,就使劲儿比划,非叫我放下,生怕冷着你。”
  瑟瑟听了皱眉,她生性不喜被人约束,偏武崇训是个夹缠不清的人。
  顾虑司马银朱在,她不敢流露出烦恼之意,遂迂回地打听。
  “上回梁王妃拿两家庚帖去庙里合算,住持怎么说呢?”
  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天,武崇训不提,她也不问,搁在别人身上,是害羞不好意思打听婚期,可是搁在瑟瑟身上,任谁也知道,这是压根儿还没过脑子。
  司马银朱见她终于想起来了,不满她对武崇训颐指气使,便故意拿乔。
  “奴婢是女家的,怎好问这个?不过王妃没向太子妃说起,大概是不大好?照理说青龙寺的师傅修行就极高明了,连大慈恩寺也不如他,要还不行,恐怕得请浑天监察院的院正出马。”
  “这竟是能反悔的?”
  瑟瑟一听,那点瞌睡立刻就没了,“和尚算出来不好,连圣旨都能驳回?”
  司马银朱“哟”了声,成心敲打她。
  “道理今日说给你,圣人代行天命,天上的云啊雨啊,地下的走兽人口,花卉畜产,样样归她老人家管辖,区区几个和尚窥伺天机,怎能与圣命抗衡?你放心,就算住持一时糊涂,算出大凶,来日醒过味来,也能另编出一篇大道理圆过去,你照旧还是要下降。”
  瑟瑟讪讪站起来,再懒得作怪。
  听见外头笃笃马蹄声,是武崇训趁夜又来寻她,遂问丹桂要了面靶镜,提在手里照照头脸。唇上胭脂还算周全,只鬓发毛茸茸地,是白日就不宜见人,可如今反正黑着,她随便抹了两把,套上裙子,气哼哼把头一昂。
  “我自己问他!”
  丹桂敲板壁令车夫靠边停车,巡防的左右卫一连串吆喝,提醒后车注意,然后丹桂下去指派宫女布置,一会儿脚踏、屏障、灯笼并桌椅、热茶备办好了,瑟瑟扶着杏蕊的手下车,挪到路边一棵大树底下。
  武崇训的马拴在树上,人在树下站着,手里自提着一盏精巧的八角红丝料宫灯,杳杳的红光映照红袍,愈发亮堂。
  他嘴角含笑,慢悠悠道,“你下来作甚么?我跟着车子走几步就罢了。”
  他肯穿的堂皇耀眼些,瑟瑟便喜欢,中午毒日头晒,没仔细瞧他袖子上的刺花,这会子提灯看,蜿蜒繁复的藤蔓攒总成大团凤尾蝶,又看他腰上挂的扇囊砂绿素绸,比大红更鲜明。
  想起她上回一时兴起,簪了朵紫红的复瓣芍药,他见了,立时画把折扇,在她面前卖弄地展开,一丛丛大芍药红红黄黄,娇艳欲滴,也算是用心了。
  因比中午更热情两分,软着声气道,“我最不耐烦坐车,打着你的幌子下来站站,也舒坦。”
  武崇训笑得温文,“既要打我的幌子,不如打到底吧……”
  指着山顶上说与她听。
  “三阳宫是依着山盖的,宫殿一层层垒上去,瞧着近,走起来却吃力,我不想与你隔得远了,所以来问你,喜欢住高处,还是山腰?”
  瑟瑟扁着嘴发牢骚。
  “竟是由着我的么?难道不是张家、杨家、武家挑完了,才轮到我?”
  一壁说一壁想起眼前人就是姓武,又生气起来,转头不肯与他对面。
  武崇训这些时摸顺了她的脾性,原来种种带刺儿都为了武家姓氏,并非瞧他这个人多么不满,所以吃了抱怨,心里反而甜丝丝的,一径儿哄劝。
  “总之尽着我的本事,让你先挑,好不好?高处风大,夜里开不得窗,山腰上么,风景便不开阔,各有好处,就看你要什么。”
  瑟瑟呢,向丹桂等瞥了眼,瞧她们后退五步,背面转身,快站到路上了。
  因她下车,耽误张峨眉的车子等了一歇,这才刚走动起来,跟车的宫女垂头比手,目不斜视,路两边,左右卫一人一盏大灯高高举过在头顶,远近高高低低银亮的光带,像是川流不息的银河。
  她便从袖中抽出帕子垫在颌角,娇滴滴道,“表哥,我才十六。”
  武崇训闷笑了声,眼前人再任性,心高气傲,到底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从前又没甚见识,哪经得起神都水深火热,连番变迁?就连张峨眉那样沉得住气的人,都没掩饰住心事,更何况是她?恐怕这些时,明里与他为难,暗里一想到硬邦邦砸下来的婚事,便发怵吧?
  他成心吓唬她,更靠近了些。
  初夏的傍晚,和风慢送,柳树柔曼的枝条微微摆动,像幔帐底下垂的丝绦那样软,那样柔,偶然牵系在谁的袖口。
  “你还小,可我已经二十四了,等不得,我阿娘死的早,十年前撇下我们独自登仙。这些年回回过年,我心里空落落的,宫里的宴席再热闹,歌舞再精彩,都不如从前在利州,我们一家三口抢着吃的汤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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