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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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出宿舍楼,思想斗争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向收留自己的好心人道个别为好。顾铁再次敲开医学微生物学实验室的大门,探进头去:“……请问马列安?安格列斯卡在吗?”
  马列安?安格列斯卡惊奇地睁大眼睛,向同事说了句什么,跑到门口,“顾,你是怎么出来的?工作完成了么?”
  顾铁摘下鸭舌帽佝偻着腰,含混地说:“您把钥匙忘在锁头上了,马列安……我的工作提前完成了,现在离开的话,还赶得上晚间工作的公共汽车。感谢你的帮助,我和我的祖国都衷心感谢你,真的。”
  波兰姑娘动人的灰绿色大眼睛泛起一层薄雾,“不必感谢我,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最有学识的异国人,尽管你长得……很波兰。”
  顾铁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吹嘘悲惨的中国旅客经历的时候,还顶着一副典型斯拉夫人的伪装,敢情单纯的波兰姑娘对中国人应该长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概念,无比配合地帮他演完一场去国离乡的历史大戏。多么好的姑娘啊!顾铁心里忍不住对傻大憨粗的护林员艾德泛起一股醋意。
  “就是想过来跟你道别,希望今后还会有机会再见,祝你和艾德幸福。那么……再见。”顾铁点头致意,戴上鸭舌帽,头也不回地走掉。他知道马列安正靠在橡木门上心绪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但老顾不敢回头,怕自己多跟波兰姑娘相处一会儿,会忍不住做出对不起大胡子的事情来。
  骑着偷来的自行车,顾铁一边在布兰尼奇宫殿漂亮的法式庭院里游荡,一边思考着目前的处境。根据刚才上网时得到的种种情报,自己忽然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寻找自己,除了那个消失无踪的疯子长谷川。
  无论gtc、一亿玉碎还是日本内阁情报调查室都在暗流涌动地调动势力,gtc驻波兰的军事基地是中东欧地区武装人员最多、实力最强的一个,根据路况流量探头显示,源源不断的人员与装备还在从西欧向这里调动,不知是不是切尔诺贝利事件的余波。
  而通过gtc一个不为人知的半公开反恐情报网站报道,恐怖组织一亿玉碎近日引发一连串汽车炸弹爆炸事件,并立刻公然宣称对恐怖袭击负责,这样频繁的活动是极其罕见的。——关于这一点,顾铁猜想是因为长谷川崩阪的彻底失踪,日本人一定也与自己的组织失去了联系,导致群龙无首的ipu激进派通过最恶劣的方式向国际社会施加压力,想逼迫gtc或某国政府从某个莫须有的监狱里把疯子放出来。
  千头万绪,思前想后,老顾决定先找个atm机取点钱。在长时间的囚禁后,身体对营养的需求量大得吓人,中午在艾德那儿享用的丰盛一餐、下午在马列安那里补充的茶与饼干已经消耗殆尽,顾铁想不出再能找谁蹭饭,要生存,先得解决口粮;要解决口粮,先得解决资金问题,——唯独在资金这个问题上,他一点都不担心。
  庭院的西北角藏着一台德意志银行的atm机,机器上没有代表量子网络终端的gtc徽标,顾铁显得有些泄气。在这个量子网络的时代,尽管大多数银行还在固执地使用传统网际网络进行信息交换,但少部分先驱者已经将核心数据库放置在创世纪上,将全部信息安全交给奥地利萨尔茨堡地下那台冰冷的机器。
  在这些敢为天下先的银行当中,只有少数几家是顾铁无法攻破的,其余就像待宰羔羊一样任由他予取予求。正如他若干天前在行驶的汽车上对湿婆的战士所说:量子网络的世界没有黑客,有的只是权力。拥有最高1500ppm配时的顾铁在创世纪网络上拥有的力量堪比国家机器,如果不顾暴露的风险,他可以正面攻陷一个gtc小国的防火墙,让整个国家的经济生活陷入瘫痪。
  ——当然,这也是顾铁在净土发现陌生访客的信息后,如此震惊的原因,能够在他的世界里来去自如的,该是什么样的恐怖存在?
  叹口气,顾铁在小键盘上输入一串卡号,键入密码,打开了自己在中国工商银行的账户。账户余额后面的0为数不少,不过想到要动用自己的老婆本,顾铁就觉得一阵肉痛。花别人的钱是一回事,花自己的钱是另一回事,尤其顾铁还有个原则:拿银行的便宜钱买东西送人都可以,唯独不能转进自己账户里去,不然就不是小偷小摸,而是明火执仗了。
  自己的钱,是花一点少一点。老顾撇撇嘴,按下打印旅行支票的按钮,然后输入了一个数字,又按了五个零。50万美元,拿来作为一顿丰盛午餐的谢礼应该足够了吧?想象着大胡子惊诧的表情,守财奴觉得心中稍微舒服了点。又取了一些现金,顾铁把钱和支票塞进裤兜,骑上自行车离开迷人的布兰尼奇宫殿,离开美女如云的比亚韦斯托克医科大学。
  第125章 密林的火焰(下)
  到沿途的一家小商店买了一台带无线路由功能的手机,配上一张无记名的手机卡,好在店主人懂一点德语,顾铁没浪费太多时间。沿着来路慢悠悠返回,他一面打开手机连接网络,共享网络给自己延髓部位的植入芯片,一边大致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
  今晚在艾德那里过夜,第二天一早赶往华沙,去爱乐音乐厅寻找线索。如果一无所获,就停下来与巴尔文德拉取得联系,交换情报,到别处寻找长谷川的踪迹。如果再一无所获,就停下来参加背叛者组织会议,然后飞往中非,去见证一场活生生的战争。顾铁觉得自从那天早上试玩“世界”之后,自己就被卷进了一个又一个漩涡,像条浮在海面上的破内裤一样浮浮沉沉,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忽然非常想念游戏里的一切,那颜色奇怪的太阳,河边的风,比现实生活更现实的存在感,和比真实伙伴更加真实的伙伴。这么久过去了,自己的化身是否安好?顾铁想立刻停下来,找个地方躺好进入游戏,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愚蠢的主意。
  在自己没有进入的时候,“世界”中的角色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扮演自己呢?根据游戏客户端附带的简单说明,世界中的npc人格都是独立运算的真实线程,一旦有玩家进入,npc人格将被替换为只具有简单决策能力的从属人格,负责在玩家登出游戏时延续角色的行为。从属人格秉承“最小决策”原则,按照玩家在游戏中的行为模式对正在发生的事件作出模仿,在面临选择时,挑选带来最小变数的选项。
  按照资料解读,自己不在线的时候,那个傻乎乎的占星术士学徒应该照常吃饭、睡觉,跟人聊天从不谈自己的意见,做决定的时候一定随大流。但根据他的亲身感觉,那个叫做约纳的人格似乎并非从属人格那么简单,在他离开游戏世界以后,约纳依然在作出一次又一次重大的生存状态改变,以至于每次进入,顾铁都得花几分钟时间梳理一下记忆。
  这是件挺奇怪的事情,希望有机会能跟肖李平探讨一下,——只是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胡思乱想着,不觉出了城市,进入茂密的森林。植被遮住逐渐西斜的阳光,林子里一下暗了下来,顾铁沿着小路加快骑行的速度,想赶在天黑前到达护林员的小屋。
  “不知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想起中午那顿营养丰富的午餐,顾铁对大胡子艾德的手艺有点信心,他拍拍怀里的旅行支票,嘴角一歪,露出个恶作剧的笑容,“该选个什么时候吓他一跳呢?”
  顾铁并不担心护林员的安全问题,理由很简单:自己碰到的那些西装男是日本情报部门的外勤人员,显然通过外交途径正式入境,他们不可能对一个毫不知情的波兰公民做出可能危害政府级公共关系的事情。——尽管艾德确实刚刚见到一个黑头发的东方人,不过顾铁自认与长谷川那位仁兄长相还是略有差别的。
  走过半程,天色已经接近全黑,但前方却隐隐约约出现光亮,摇曳的光线从针叶树的缝隙中传来,把森林映得光影错乱。
  “糟糕!”顾铁心头一紧。
  这种形态的光,没有别的可能性,是火焰。现在不是森林火灾高发季节,一场自然引发的野火巧合出现在护林人木屋的位置?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顾铁咬紧牙关,把自行车瞪得飞快,橡胶轮胎在坑坑洼洼的林间小路颠簸着,尚未完全恢复的肌肉传来一阵阵酸痛。
  “别死啊,大胡子……”
  十五分钟后,顾铁愣愣地站在火灾现场。几个小时前,他曾经在其中就餐、休息,与好脾气的艾德进行一场畅快谈话的小木屋,已经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偶尔传来清脆的破裂声,那是密封在玻璃瓶里的苹果酱在爆炸。
  顾铁抽出,“艾德!”他高呼大胡子的名字,试图接近火场,但距离木屋二十码左右就被热浪逼退,周围的树木也已经焦黑枯萎,树皮冒出点点火星,眼看就要被引燃。
  “咻咻咻!”
  没有听见枪声,一串子弹擦着顾铁的头皮飞过,打得他身后的树干爆出木屑。
  “见鬼……”
  瞟一眼深深的弹孔,顾铁立刻转身以低姿势隐蔽在树后,不作停留,立刻又向另一颗大树转移。7.62mm的突击步枪子弹,目测150mm直径的树木,品种应该是北方樟子松,硬度一般,子弹打穿这种厚度的松树,动能损失不会超过50%。
  顾铁此刻忽然无比怀念影视作品里的主角,躲在手腕粗细的一棵小树后面就可以安全无忧,人品爆发时,顶着一张圆桌面当盾牌冲上去跟敌人干仗。如果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枪战该变得有多轻松?
  他一个前滚翻,再次改变隐蔽位置,刚刚藏身的地方立刻发出噗噗几声轻响,穿透树干的弹头射进枝叶覆盖的泥土,“一个敌人,一把枪。多少发了?七、八……十四发?”一边紧张计算着敌人的实力,顾铁一边搜寻附近可以利用的联网设施。没有摄像头,没有感应器,没有消防设施,这鸟不生蛋的森林里甚至连个搜集鸟类叫声的科学研究麦克风都没有,要不然起码还能从声音素材中比对出敌人枪支的型号。
  攻击停歇了一瞬间。在处于枪战中不利境地时,最可怕的不是敌人的连续攻击,而是敌人忽然停止开火。无法通过枪声判断对方的位置、实力和意图,这种包含无数可能性的静谧能够让人抓狂。
  顾铁立刻举起沃尔特p99,冲着头顶连开三枪,“啪、啪啪!”在燃烧的熊熊声响里,的枪声显得十分微弱,但足够引起敌人的警觉。
  果然,咻咻的破空声再次响起,从停顿的时间看,绝对不够更换一个弹夹。“二十……二十五……”顾铁用尽全身力气做出战术规避,在一棵棵树干后跳来跳去,灼热的弹头不住从身后飞过,溅起的木屑打在脸上,生疼。
  “二十九。”
  数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枪声停止了,顾铁立刻转身向敌人的方向迂回奔跑,右手沃尔特指向前方,左手拔出战术直刀。一个有经验的射手不会等枪里的子弹打光了才更换弹匣,枪膛里保留一颗子弹,才能免去更换弹匣后拉枪栓的一秒钟时间,很多时候,这一秒钟能够决定战斗的最终结果。
  这是一场赌博。顾铁赌对方使用的是三十发标准弹匣,除去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外,换弹匣的几秒钟时间是对方的火力真空期,只有趁现在发起反击,才有可能在自动步枪的压制下取得先机。——倘若对方使用三十五发弹匣或五十发弹鼓,现在的停顿只是用以迷惑自己呢?顾铁脑子里掠过不祥的猜想,但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局,他来不及多做考虑,——希望对方也来不及布下陷阱吧。
  燃烧木屋的斜对面有一个小小的空场,空场中摆着艾德的那辆哈雷?戴维森摩托车,敌人应该就在摩托车附近的树后隐藏。肾上腺素将顾铁的每一丝肌肉纤维变成充满爆发力的钢索,他俯身钻进幽暗的森林,从光线暗淡的地方快速迂回,簌地穿出树丛,向摩托车的位置狂奔。
  彷佛感应到危险的气息,顾铁脚下做出一个几乎是人体骨骼与韧带能力极限的之字形规避,身体斜斜贴着地面,一颗飞速旋转的小东西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皮肤一凉,应该是擦伤了。
  双脚蹬地,顾铁顺势滚翻后跃起,扑向摩托车后的树丛,身后的火势一滞,接着腾起一团极其明亮的火球,正好照亮敌人惊慌失措的脸,和丢下步枪、正从外套中拔出自卫的右手。
  “啪啪!啪!”沃尔特的三发子弹印在胸前,敌人被掀翻在地,还没打开保险的脱手飞出。顾铁也没能调整好姿势,扑通一声摔倒在他身前,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正好看见口角溢出鲜血的敌人呻吟着摸索腰间,正掏出一件什么武器来。
  “防弹服有什么了不起!”顾铁左手用力,战术直刀扑哧一声深深插入对方的大腿,敌人哀号一声,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手中的狼牙匕首也跌落在地。冰凉的枪口印在他的额头,顾铁舔一舔自己手臂上的擦伤,咬牙道:“你是gtc还是一亿玉碎?艾德在哪里?”
  疼得满头都是汗珠的敌人反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靠!又是这一套!”顾铁立刻反身扑出,滚到一株大树后,蜷成一团,双手护头。
  什么都没发生。几分钟后,顾铁慢慢探出头,看到敌人脸泛青紫,已经以诡异的姿势倒毙了。“不是一亿玉碎?也不是gtc的套路啊?难道是日本间谍?不应该啊。”老顾疑惑地走近,拔出嵌在对方大腿上的直刀,小心翼翼拨弄着尸体。
  ipu激进派一亿玉碎的死忠分子,每个人体内都藏着线控的微型炸弹,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通过口腔内的小小动作引爆,威力足可以把自己和周围的敌人炸成尸块。不过牙齿内藏毒药这种老派的方法可不是他们的传统,事实上,顾铁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这种自杀方式了。
  敌人的尸体旁丢着一副价值不菲的精密夜视仪,不过由于火势太大,没能派上用场。头罩下是一张典型亚洲脸庞,黑色行动服上没有任何番号或代表组织名称的标签,枪支是阿根廷多明戈?马特厂生产的北约制式fn-falvi突击步枪,没有其他线索。
  最后,顾铁割开作战服,在敌人的腹部发现一个纹身。
  “这是什么意思?”
  他迷惑地盯着那个绯红色、振翅欲飞的鸟形纹身。
  第126章 最后的晚霞
  如此坚硬的回忆,像冰样寒冷,如铅般沉重,往事的碎片如同漆黑天幕上嵌着的星辰,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微光。如果每一片往事都是闪亮的星星,那么每个人的记忆都是浩淼星空,无尽的秘密在高天闪烁,让人穷尽一生去追寻。
  “柯沙瓦……老师?”
  约纳再次看到七级占星术士的脸庞,绿色的玉米田、蓝色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红色的血,人们已经散去,留在农家木屋左近的,只有一具俯卧于地的女性尸体,穿着粗棉布长裙的女人眼睛已不再明亮,她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向背后的大树伸出右手,似乎想给永世诀别的婴儿一个最后的拥抱。
  柯沙瓦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下,抬起头,在碧绿的树叶间发现小约纳清澈的眼睛。“果然只有我发现你呢。这帮笨蛋,真是什么都干不好……”占星术士嘟嘟囔囔摇着头,踮起脚尖伸出双手:“让我看看……你就是异端之血的继承者吗?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年轻人?拿你换几杯气泡酒喝?”
  躺在柯沙瓦大手中的小约纳似乎感到发痒,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趣。你还会做什么?”柯沙瓦饶有兴致地低头瞅着小小的生命。
  小约纳含着奶嘴,目光随着一只飞鸟飘走。
  占星术士扭头看看四周,用手抓抓乱七八糟的花白胡子,“想看个好把戏吗?”
  用树枝简单刻在地面上的星阵发出光芒,小约纳奇怪地看手中的奶瓶逐渐飘了起来,脱离他白嫩的小手,忽忽悠悠飞向天空。紧接着,连他自己也慢慢升起在空中,小男孩挥舞双手,发出开心的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哦,约纳。”柯沙瓦在襁褓上发现小男孩的姓名,“约纳。约纳。……约格?哦,约纳。又简单又难记的名字呢……既然你身上没有出现流血的伤口,那我们不妨做一个长久一点的游戏,好吗,年轻人?”
  七级占星术士藏在皱纹里的眼睛带着笑意,而懵懂的孩子,直到很长时间后才能发现失去母亲的恐惧,现在,反重力星阵给了他最好的慰藉。
  “柯沙瓦老师……”
  约纳呻吟着,喊出十七年生命里最尊敬的人的名字。他脑海中分明还有六岁那年父母流着眼泪送他离开家门、对他说出“播种什么,收获什么”的圣博伦谚语的画面,难道这些记忆都是七级占星术士在他脑海中制造的幻觉?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忽然头部传来剧痛,来自现实的伤痛把他从回忆的深渊急速拉起,以至于睁开眼睛时,感到失重般的强烈眩晕。
  映入视线的,是东方女人深邃的黑眼睛。
  “龙姬……”占星术士学徒艰难吐出两个字,面露喜悦:“你没事了……”
  “别动。你的头部受伤了,手臂也流了很多血,剧烈活动的话,刚包扎好的伤口会再次崩裂。”龙姬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丝血污,散乱的黑发贴在额角,一双黑瞳关切地望着他,眨也不眨,每一颗黑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瞳中,都有一个小小的约纳躺在晚霞灿烂、野花盛开的青草地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没关系的,没关系。”约纳定定心神,艰难地撑起身体,摸摸脑袋,一块青肿出现在后脑,轻轻一触,他哎呦一声倒抽一口凉气。
  蹄声响起,独角兽出现在旁边,低下头用长脸亲昵地拱着占星术士学徒,约纳伸手抚摸骑兽经历战火依然雪白的鬃毛,抬头望向埃利奥特:“你也没事吗,埃利。太好了。”
  “我们没有大碍,占星术士阁下。”玫瑰骑士微微弯腰致意。独角兽侧腹的伤口看起来已经不再流血了。
  约纳在龙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他的手臂缠上一层厚厚的绷带,应该是东方女人帮他治疗了与龙象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夕阳正在西方群山的边缘摇摇欲坠,天边升起火红色的晚霞,映红干草叉伙伴们的疲惫的脸。锡比孤零零站在一旁,有些神经质地揪着一把野花的花瓣,看到约纳醒来,立刻带着哭腔大喊一声:“菜鸟老兄,你总算醒了!我们快去找大叔啊!他还没有出来!”
  约纳脑中猛然浮现托巴最后的面孔,那带着歉意、关切与决绝的笑容。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玫瑰骑士。
  “我们现在在奇迹草原西北侧,距离室长大人掩护我们逃出,已经二十五分钟,我们刚刚聚齐在一起,龙姬小姐在哈萨尔钦阁下的护送下到达此处,也是刚刚醒转。言灵术士已经前去侦察情况,根据他传回的最后消息,扎维军队业已穿过席瓦的眼泪,进入峡谷地带,向着樱桃渡方向全速前进。他通过文字言灵发回信息,说他将偷袭第一中央军的统帅以延缓敌人的进军速度。……希望他能够成功。”玫瑰骑士用一贯的冷静语调分析形势,但提到室长大人几个字的时候,声音的微小震颤表明了他情绪的波动。
  “快点!”锡比焦急地指向南方,那烟雾升起、火焰仍在燃烧的地方。她的小麦色头发沾满血迹,散乱在束发银圈外面,伤痕累累的手指仍在流下血滴,但小蚂蚱似乎一无所觉。
  “杰夫塔呢?他没有逃出来么?……耶空,耶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约纳忽然发现身旁没有南方人高高瘦瘦的轮廓。
  玫瑰骑士沉默地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占星术士阁下。”
  龙姬伸手搀住占星术士学徒的肩膀,“走吧,答案就在前面。”
  “快点!”小蚂蚱回过头,用噙着眼泪的绿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当先向前跑去,由于疲惫和激动,她脚下一绊摔倒在草地上,没等别人搀扶,立刻跳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
  脚踏在柔软的草地,鼻孔中有一股泥土气息与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一切还没结束,也许只是刚刚开始罢了,该面对的终将要去面对,约纳心中却忽然奇怪地失去了紧张的感觉,明知巨大的灾难就在前方等待,仍然要一步一步走向宿命,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做成长?
  没走多远,就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大地已经焦枯,灰烬像烟一样浮动在地面上,东倒西歪的炭状尸体早已看不清面目,有铠甲在焦臭的龙尸下发出黯淡的闪光。断剑、碎甲、扭曲的骑枪在脚下叮当作响,地面仍然很热,火系魔法几乎将奇迹草原的中央化为熔岩流淌的地狱。
  龙姬咳嗽起来,约纳掩住口鼻,拍打着她的后背,发觉东方女人的身躯其实是如此纤弱。锡比却恍如看不到残酷的景象,闻不到炙热的烟尘,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奔跑。
  尸体渐渐密集,有烧焦的蓝色勋带飘拂在变形的乌黑甲胄上,这些历次大战中幸存下来的精英再也无法继续好运了,生存的荣耀成为他们坟墓上飘扬的旗帜。地面开始显得泥泞,是血浸润了土地,每一次拔脚,都像挣脱亡灵手指的拉扯,靴底不断从人的残肢上碾过。
  穿过草原中央,前面一下子开阔了。
  晚霞笼罩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抹嫩绿。矗立在夕阳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树,树下的鲜血已不能被泥土吸收,流成暗红的湖泊,也因此,这棵树成了荒凉大地上唯一没有被战火焚毁的绿色。空中传来振翅的声音,几百只黑红色的鸟儿在树顶上盘旋,发出悠远的鸣叫。
  约纳想起,埃利奥特曾说过,这种黑头红羽的生灵叫做死髓,它们以尸体的眼珠和脑髓为食。却能将亡者的灵魂带回天国。
  夕阳穿过叶片,在树下打满班驳,有个身影平静地靠树坐着,坐在树影里,晚霞中,头微微仰着,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劳作,靠着树打个悠闲的盹。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向那棵树。
  一只死髓振翅滑翔下来,绕树三匝,红羽一闪,穿叶而去。树干上生长的不仅是树叶,还有密密麻麻的投枪,每枝枪都深深钉进树身,让大树披上钢铁的枝丫。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近那棵树。
  树依旧青翠,可是周围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刚刚犁过一遍的田地。树下的人无声无息,双手垂放在身侧,一腿屈,一腿直,或许,已经睡熟了吧。
  干草叉的伙伴们慢慢走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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