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凶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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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當複來歸,
  死當長相思。
  蘇武『結髮為夫妻』
  自那天起,自那天~那遮蓋了大半個天空的紅色倒映在我眼底的那天起,我好像……就一直活在一個又一個的夢境中。
  我以為每次睜開眼睛就會從夢裡清醒,看到你像往常那樣~對我微笑、找我鬥嘴……可是~並沒有。
  我努力地讓自己睡著,說服自己只要一醒來,不想承認的那一切就不是真實的……可是~並沒有。
  他們說,沒有找到你的屍體,你應當~沒有跟著那灼人的紅而去。但是,我一直很疑惑,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在哪?為什麼不回我身邊?為什麼……留我一個人……??
  如果,連找不到你的屍體這種說法,其實也是他們安慰我的謊言,那麼~我還是不明白:為何這漫長的兩年,你一次也沒有入我夢裡來!
  你……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我……究竟是活著?還是從那天起,就死了?現在站在地上,走動、呼吸、說話的,不過是一個叫做『流川楓』的軀體罷了~裡頭……全是空的……你相信嗎?
  你一定會笑著說:『狐狸~你又在發傻了吧!』
  呵……我也很希望……自己真的痴傻了……有時候,清醒,才是最非人的折磨……
  沒開燈的臥室裡,繚繞著女子淡淡的哼吟與喘息,以及滿室揮之不去情慾的氣味。
  一片黑暗中,一抹身影俐落地自床上坐起身,拉整好衣服,下了床,拎起披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有條不紊地穿上。
  「很晚了,不留下來睡嗎?」女子甫歡愛後的嗓音帶著一點沙啞,說起法語來更是透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慵懶與性感。
  只是,她也知道,對方不會給她任何回應—正如同對方絕不會留宿此地一般,都是沒什麼好討價還價的事實。
  他們之間的關係—她其實也不確定男人究竟認不認定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所謂『關係』—說穿了就是建立在肉體上。這棟小屋是男人買給她的,他一個月來找她一次,不開燈地親熱,他甚至連衣服也不脫,純粹性慾的發洩。她起先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樣單純沒有壓力的男女關係更適合愛好自由的自己了,但~現在她發現:她終究還是低估了性愛對女人的影響力……或者,是她低估了這男人對女人壓倒性的影響力。
  總之,當她察覺時,她已經陷入太深……她期待著每個月一次的會面,甚至~她還開始有了不切實際的妄想……妄想他……有一天會愛上她……
  性愛、性愛~果然……想要徹底的有性無愛簡直是自欺欺人—尤其是對女人而言。
  她將這種私心收得很小心,盡量不洩漏任何端倪,因為她有預感:一旦男人發現了她的心思,他們之間的關係絕不可能再繼續下去!當初對方便是因為她坦率豪爽,不虛偽糾纏的個性,才與她發展至此~所以,為了不破壞這種脆弱的平衡,她一定得克制自己才行……
  但是,每次魚水之歡後,獨自一個人摟抱著充盈著對方氣味的被褥與枕頭,那種空虛與心酸真是蝕入人骨……所以~她還是問了,抱著一丁點冀望地問了,抱著被當頭澆下冷水的心理準備問了。
  在黑暗中,金色的鳳眸緊鎖著那抹模糊的背影,希望能自其中發掘一些所謂『遲疑』,所謂『心疼』的元素,可惜……
  男人穿上西裝外套,整好袖子,然後,舉步走向房門—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異常的流暢~流暢到……彷彿方才的那個問句其實從未出現過。
  白皙的大掌搭上雕花門把,用力壓下—
  『喀嚓』一聲,房門被推開,走廊上的燈光隨之流洩進來。男人站在光與闇的交界,面部表情顯得更為模糊難辨。
  「晚安。」清清冷冷的嗓音,連全世界最為浪漫的語言也彷彿要隨之凍結。
  『喀。』房門復又闔上。
  呵……她果然……很傻……愛上這種~沒有心的男人……或者,其實他有心,只是~早不知道葬到哪個地方去了……
  粉色的唇綻出一朵虛幻的笑,她拉上棉被蒙住了臉,讓臉上不該出現的溫熱液體徹底被吸乾。如果,連那不可企及的愛戀也能就這樣被吸乾,那該有多好……
  楓少爺從那天起,就變了。
  甚至有時候,我會懷疑~當初我阻止發了狂的他衝進火場,不惜用手刀劈昏他,
  是不是一件錯誤的決定?!我是不是……其實應該放任他就這麼走進那團流動的豔紅色當中,追隨著花道少爺而去……?
  因為,如果就結果論而言,這兩種作法造成的後果,現在看來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楓少爺從那天開始,就死了。
  原本就不常笑的他,從那天起,我沒再看他笑過~甚至,我也沒再看他掉過一滴眼淚,或者是像那天在火場外那樣瘋狂咆哮的樣子……他就好像把真正的自己埋葬起來了那樣,包括記憶、情緒……一切的一切,他都收藏得很完美……完美得~令人心驚。
  他開始瘋狂地工作、瘋狂地出國開會,瘋狂地應酬……瘋狂地讓自己氣力耗盡~再然後,是瘋狂地投入所有人力物力找尋花道少爺—在鑑識小組表示在火場中並沒有發現花道少爺的屍體之後。
  流川集團日漸壯大,因為頂頭上司沒命地工作,也因為楓少爺開始兇猛地併購、吞吃其他的企業體—不擇手段地。所謂不擇手段當然不是使些違法的手段,但是~一些枱面下的手腳總是少不了,而~毫無疑問,楓少爺在這方面相當地有天賦,只是之前從未發揮過罷了。
  世界上數一數二的企業體逐一被楓少爺所收購,其他的企業主們,則是用著又驚又嫉又懼的眼神緊盯著流川集團的一舉一動,深怕下一個犧牲者就是自家的公司。
  息事寧人一點的企業家會搖搖頭,盡量避開跟流川集團有競爭的產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點的,就會採取比較激烈的反抗手段—比如說:暗殺。
  這點實在令我頭疼,我不得不加強楓少爺身邊的保鏢人手,甚至加強保鏢們的格鬥訓練~但那當事人,卻還是面無表情地繼續欣賞著一家一家企業在他手中化為歷史的那一瞬間—絲毫沒有要收手的打算。
  雖然在事業版圖的拓展上,楓少爺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勝利者,然而,在另一方面,尋找花道少爺的行動,卻始終一無所獲。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城市,所有有可能花道少爺會去的地方,幾乎全都被地毯式地搜索過一遍,但仍然~連顆微塵也找不到。
  我有時候會想:其實到頭來會不會是那些兩光的鑑識小組根本就搞錯了!其實花道少爺~早在那天,就死了……但有時我又覺得,其實我會有這種念頭,只不過是一種逃避的心理—我累了,想解脫了,我不想再巴巴地期望著一個不知所蹤的人還活在這世上的某一處,寧願相信他一開始就死了也許還比較輕鬆。
  看起來楓少爺似乎沒有我這種難以言明的情結—一年過去,兩年過去……當世界各地的負責人仍然回報杳無音訊時,他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但是,我錯了。楓少爺把一切都封印了起來,卻不表示他有辦法把一切都放下。事實上,我懷疑,他會有放下花道少爺的一天。
  而點燃楓少爺深埋在心中黑暗因子的導火線,說來可笑,竟只是一篇無聊的商業週刊的報導—
  我還記得那只是一個尋常無比,同樣行程滿檔的上班日。我跟在楓少爺疾行的腳步之後,言簡意賅地報告著等會兒會議上即將討論的議題……走著走著,他卻突然煞住了腳步,我差點因此撞上他的背。我順著他突然變得陰鷙的視線望去,就在秘書小姐的辦公桌上,擺著一本最新出刊的,訂閱率頗高的商業雜誌,上頭刺目而斗大的頭版標題讓我暗叫一聲不妙—
  『本雜誌最新票選結果出爐   流川集團總裁—世界排名第一鑽石級單身漢』,上頭還附了一張楓少爺的側面照。
  楓少爺的呼吸有一瞬間變得粗重,但隨即又調回原本的節奏。我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掌不斷握拳,再鬆開,再握緊……重複了好幾次,最後,低低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拋下了一句:『他~沒~死。』隨後,他重新邁開腳步,回到辦公室,用力地甩上門。
  當然,我完全不意外那家頗具規模的雜誌社在這之後突然遭受股價下跌,廣告商全數撤銷合約,以及記者的集體辭職潮……等等這些離奇的事件—因為我也是幕後的操盤者之一。不是說我不同情那些在一瞬間流離失所的雜誌社員工和老闆,而是我絕對不會傻得去質疑盛怒中的楓少爺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完全作絕~甚至,當我看到後來楓少爺徹底抓狂的舉動之後,我忽然覺得他已經仁慈地讓那家雜誌社倒閉得相當乾脆了。
  就在雜誌社關門大吉的當晚,楓少爺一言不發地進了主臥室—在兩年前的那天之後,楓少爺一步也沒踏進過那裡,他所有的東西全都搬到了客房。宅子裡的人全都知道,那間臥室就像是一個人人心裡有數卻未言明的禁地,是一個明明看得到,卻要裝作看不到的存在~想當然爾,進去打掃的女傭僕人們面對著滿室的,屬於另一個主子的東西,心裡的難過與疙瘩其實也是不小。
  如果說,這間臥室,或者說~關於這間臥室的回憶,是楓少爺心中已經覆蓋了厚厚一層灰的疤痕的話,那麼我想,那個晚上,這個疤痕應該是被人狠狠地刨了出來,甚至露出裡頭尚未癒合完全的,腥臭的血肉。
  楓少爺進去之後沒多久,我便接到高橋管家打來的電話,說房間裡頭傳來震耳欲聾,令人聞之膽寒的,玻璃碎裂聲和撞擊聲,他們非常擔心楓少爺在裡頭出了什麼事,偏生他反鎖了房門,他們沒膽去拿備用鑰匙開門,在外頭喚楓少爺他也不應,要我幫忙想個辦法~
  我在幾分鐘之內趕到房門口,那一陣陣像是小型爆炸的碎裂聲還在持續,但~正當我準備要拍打門扇時,裡頭的聲響突然就全部靜了下來—我心一涼,也不管之後會不會被楓少爺責罰了,掏出腰間的手槍射壞了鎖,腿一伸就把雕花房門給踹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凌亂—楓少爺把房裡頭的桌椅能掀的掀,翻的翻,砸爛的砸爛,無一倖免~另外……我看著地上的玻璃碎片,眼一沈—他還摔碎了花道少爺的所有相框……大的、小的……散落一地……我望著地上那對我燦燦笑著的紅髮男子,一時之間只覺得喉頭哽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楓少爺就坐在一地的碎玻璃當中,定定地望著床頭牆壁上,那放大的巨幅照片—那是那天,楓少爺和花道少爺在法院公證時,被拍下的照片。照片裡,他們兩人都是一身和服,而花道少爺擺出一臉凶相,作勢要掐楓少爺的頸子~楓少爺則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只有淡淡揚起五度的唇角象徵了他的好心情……他就這麼坐著,看著照片裡那飛揚跳脫的紅髮男子,一動也不動地看著……
  『你為什麼不回來……』
  楓少爺的嘴唇蠕動著,我好半晌才聽懂,他一直不斷重複著的,這句話。
  這個問句,是恨、是憤、是幽、也是怨……這樣的憤懣讓他砸了花道少爺的所有東西,卻也是這樣的幽怨讓他看著那幅結婚照卻遲遲下不了手~
  那個時候,楓少爺沒有哭,我卻哭了~我為了他流不出的眼淚而哭。
  那個失控的晚上之後,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正軌—主臥室再度被封了起來,楓少爺若無其事地包紮好手上被玻璃劃傷的傷口,仍舊準時出現在公司。至於那些被砸碎的相框,我知道傭人們把碎玻璃清乾淨後,把裡頭的相片抽出來,整理好,收藏在房間的某個抽屜裡頭了~沒有人捨得丟掉那個笑得如此耀眼的男人,但看到了卻又覺得傷心。
  幾個月前,芙拉薇小姐出現了。她是個熱情的法國女郎,也是某知名企業的公關,她在某個商業晚宴上毫不掩飾她對楓少爺的好感。
  之後,當楓少爺替芙拉薇小姐買了間小別墅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紅色的頭髮,金色的眼睛……即使她與花道少爺只有這些相似點,還是足以讓楓少爺為了她打破一些原則。雖然,去她那兒過夜的次數其實屈指可數,但我總會私心地希望~楓少爺可以就此一點一滴,慢慢地把注意力轉到她的身上,然後……
  放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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