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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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宝因故作不知的笑着嗯了声,又仔细打量过去。
  两三月过去,补品药物皆是用的家里最好的,好好养着这些日子,林却意脸上的气色的确是好转不少,红扑扑的,嘴唇亦是不点而红,整张脸都慢慢长开,虽然比起其余世家女郎已经算是迟了,但好歹有了起色,便连身量也好像也长高许多。
  林却意笑嘻嘻的蹭了蹭长嫂的肩膀,好一番撒娇:“听说长嫂给我绣了手帕,那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我还没有见识过最好的东西呢。”
  谢宝因被哄得展眉,从几案下面拿出一条手帕,所用丝绢都是柔顺滑肤的,想起六娘总爱说自己是飞鸟独行,她便在上面绣有两只飞鸟,同行天际。
  林却意接过,嘴甜的喊了好几声“天底下最好的长嫂”。
  林妙意安静坐在远处的胡床上,眉尾低垂着,没说话。
  居室里面一阵闹腾后,林却意又昂求着长嫂想要去吃炙肉。
  这是上元节过后,谢宝因早就答应下来的,只是一直都没有空闲日子,炙肉要在下雪天吃才最有趣味,只是大雪早就已经化去,赶在这最后的冷天炙肉也是一种雅趣,何况她早就答应下来,不好食言。
  谢宝因嘱咐家中仆妇去将那处专门用来在雪天围炉煮酒的屋舍给收拾出来,再把各类要拿来炙烤的肉都切好,架好炉子温些酒,又嘱咐自己屋舍的仆妇,要是等下三叔母王氏来这里,便引她去那处煮酒的屋舍。
  三人决定要去炙肉后,林却意只差跳到庭院里,林妙意在后面被吓得赶紧伸手去扶着。
  随后两人站在庭前阶上,由她们的乳媪给侍奉着穿氅衣。
  玉藻得知她们要出去,也赶紧拿着在修补的襦衣进居室,从箱笼里面寻出一件毛领披风递给女子。
  谢宝因接过,披上后,手指灵活的系了个结,看着玉藻笑道:“你可要随我们一起去?”
  往年在谢家,她们几个郎君娘子经常学以前的山中名士在雨雪天里温酒炙肉,玉藻也常常跟着去,有回没带,便一直在庭院里唉声叹气,好像错过了什么大事一样。
  玉藻坐在屋舍外面的胡床上,边用针线仔细补着那朵牡丹,边摇头:“我还是不去了,这是女君和两位娘子的名士雅趣。”只听她又笑道,“而且我还得在这里仔细补好女君的襦裙。”
  “你这馋猫还能忍住不吃?”谢宝因在芙蓉髻上簪好步摇,要离开庭院时,又说,“要是剩下炙肉温酒,我便给你带些回来。”
  玉藻自然是没忍住肚子里的馋虫,立马笑着说了声多谢女君。
  主仆二人倒又像从前在谢家那样了。
  几人携仆妇出去时,新得手帕的林却意雀跃的一直绕在谢宝因身边,说说笑笑。
  林妙意稍落后些,望着前面闷闷不乐,听到六娘和长嫂喊自己,才又打起精神,露出个笑跟上去。
  周乳媪侍奉多年,立马就瞧出三娘不对劲,很快心下了然,只怕是两位娘子对长嫂生有的争宠吃醋的心思。
  这三娘素来就是个喜欢多想的,就算是没有什么,脑子里也能给你想出些什么来。
  自上次说定后,王氏便经常会过来西边屋舍与身为女君的谢宝因商量林卫铆的新妇人选,今日被家中的糟心事给耽误了些时候,不过晚来了半刻,这还没进庭院,便从仆妇口中得知她们竟去围炉温酒了。
  在王家就最爱这些的王氏露出个笑来,催着仆妇赶紧带自己去那处屋舍,生怕迟了,便没有围炉温酒的趣味。
  屋舍里,仆妇早就已经把炙肉的围炉给清扫好,又重新燃起炭火,将炙网用鱼脂润过,任其烤着,又拎来装好酒的铜壶放在炭火旁慢慢温着。
  疱屋的仆妇也手脚麻利的把各类适宜烤炙的生肉均匀切好,端来这里,摆在围炉旁边的几案上。
  林却意进到屋舍,什么也顾不得,最先坐到胡床上,乳媪着急上前为她解下披风。
  林妙意比起平日来,也多了几分不稳重,解开挡风雨的氅衣交给周乳媪后,也坐过去。
  两人已经等不及的先炙起肉来。
  谢宝因边解开披风的系带,边慢步过去,瞧着肉片变起颜色,散发出勾人的香味,她也起了馋虫,将披风交给仆妇后,屈膝在几案坐下。
  这泥炉放置在窗边,专用来温酒炙肉,旁边有几案拿来放些炙烤的肉与饮酒用的樽,几案旁摆有坐席,炉旁则是胡床。
  屋舍里热气腾腾,肉香弥漫,屋舍外面有人从细雨冷风中走进庭院。
  “你们炙肉竟然不等尊长。”王氏站在外面脱去披风,眼睛早已经被那边的香味给勾去,说着就往那边快步走去,“这肉我可要多吃一份。”
  谢宝因伸手去拿酒樽时,侍奉在旁边的仆妇眼疾手快的提着铜壶,给倒有七分满。
  这酒樽虽然大,但仆妇倒的少,她仰头喝下,回以笑道:“叔母就算是全部都吃完,我们三个晚辈也不敢说什么。”
  王氏走过去,弯腰直接用手从炭火上拿了块肉进嘴里,又被烫的直呼气,却仍是开心的抖了抖身子:“要是我还年轻,这些肉都不够我吃,家中那些儿郎女郎都吃不过我。”
  两个娘子也不说话,坐在炉边,听着长嫂和叔母互相打趣。
  谢宝因吃进几片炙肉,又多饮几杯温酒,便从胡床上起身,走去不远处的几案旁,跽坐在坐席上。
  王氏往嘴里塞进几块兔肉,也随后离开。
  两人还有正事要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瞧来瞧去,相中几位家世虽然不高,但性情品德称得上高尚的女郎,只是都还有些犹豫在里面。
  王氏先将嘴里的肉细细嚼碎,咽下去后,才说道:“范阳卢氏的那个五娘看起来不错,虽然出身章姬房,只是卢氏的旁支,但几十载前她家祖父也是将族支迁到建邺来,那娘子我曾经见过一回,貌相不算多好,可长久看下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她又习得卢氏家学,对尊长孝顺,和家里的兄弟姊妹都是相处很好,嫁过来也不会生什么事端。”
  “只是...我昨日刚知道一件事,她七岁起就随着父亲长大。”这个卢五娘和她那家嫂一样,自幼丧母。
  谢宝因垂眼饮酒,暗叹口气,她本是属意这位卢五娘,但凭这一点,就已经不能娶。
  本朝依照周礼所制定的《大戴礼记》中“女有五不娶”,逆家子不娶,乱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妇长子不娶。
  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世有恶疾不取,弃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取,弃于人也;乱家女不取。类不正也;逆家女不取,废人伦也。”
  虽然并没有律法强制要求各家不准娶,但那也只发生在庶族里,在世家夫人眼中,礼要大于法。
  身为长兄长嫂,却为庶弟迎这样的新妇,还不知道要被旁人如何看待,她和男子只怕都不会有好名声。
  谢宝因低声开口:“看来卫铆与这位五娘子有缘无份。”
  王氏也是可惜的摇头。
  当年林勉娶郗氏,其中也生过许多波折,今日早已归天的舅姑那时是不准允的,更闹到要寻死的地步,可林勉认准郗氏,究其缘由,说是当年去佛寺一见钟情的,但实则却是郗氏身边的仆妇有意设计郗氏与林勉在佛寺独处一夜,加之林勉品行温厚,行事不问利,只问无愧与该做,自然不会不管,后来大约是看郗氏身世可怜,所以怜惜,一直护着。
  舅姑见林勉如此坚决,也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直至归天都不满意郗氏这个儿妇,他们归天早,那时管家之事也没有交出去,几个仆妇不敢兴风作浪。
  郗氏年轻时,貌相也美,眉眼有秋愁,又念佛诵经,增添慈悲,有观音像,脾性也好,与现在完全不同。
  王氏忽然又想起她们都满意的一个女郎:“太原郭氏嫡宗的二娘如何?”
  谢宝因先是点头,然后又缓缓摇头:“我才想起来,从前在谢家听母亲说过,郭二娘的姊妹里面有个逆家的,只是被遮掩下来,送去别的郡县了。”
  虽然没有明说逆家的是哪位娘子,但王氏也懂得几分,脑子里借着又冒出来一个绝无差错的人:“听说清河崔氏的四娘也在议亲,她如何。”
  崔仪?谢宝因展颜,崔氏的确清风亮节,门第如今也算不得高。
  只是未必能成,怎么说也曾是七望,不然当年谢贤便不会想把她嫁去崔氏,所以两人又再选定了一位陈留袁氏的女郎。
  王氏道:“三月廿一的踏春宴上,可以仔细看看这两位女郎,随后再去找两家夫人商议商议。”
  每年四季,天子均要举办一场宴席,春分谓之踏春宴,芒种谓之赏荷宴,秋分谓之袭风宴,立冬谓之寻梅宴,但是如今,只留下踏春宴的传统,也是最为盛大的,世家夫人与儿郎女郎、天子公主以及百官皆要去。
  谢宝因顾及自己还年轻,这些不大懂的事情都要听王氏的,当下便也点头赞同。
  说完正事,王氏举起酒樽,拿温酒解渴,转瞬又说起沈家的那位娘子。
  林妙意刚好从胡床起身,端着烤炙好还热乎的肉过来,听到这里,忿忿不平的道:“她前不久已经被议给庶族商人家里的儿郎,得到的五万聘礼全部都被她父亲用来娶侧室。”
  王氏带着几分鄙夷:“怎么能和庶族议婚?”
  林妙意叹息:“她父亲硬要狡辩说那商人家里是高平世族的子弟,还说什么亲自去查过,但是却确凿的世族证明都没有,要是以同姓来论,那天底下可以攀上世家的人多了去。”
  王氏也啧啧几声。
  谢宝因只是浅浅听着,面如常色,世族与庶族自古不通婚,曾有通婚的,被以“蔑祖辱亲”的理由弹劾丢了官,禁锢终身。
  身为世族,便是没落到窘困,也绝不能与庶族通婚。
  “还真是奇怪,三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王氏反应过来其中不对劲的地方,“这些事情就连我都不知道。”
  “花朝节那日去升平坊,我与她多聊了几句。”林妙意说完,又望向另一侧的女子,局促道,“长嫂...我...”
  博陵林氏丹阳房虽没落,却仍还有余温可起,且长子林业绥还担任内史。
  沈氏却是早已死透的世族,只剩下个空壳在。
  谢宝因摇头,细心叮嘱道:“你有自己的好友是好事,只要能懂得识人就行。”
  王氏却瞧不上那沈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相处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接着嘱咐:“等忙完二郎的婚事,就要轮到三娘你的婚事,很多事情你自己心中也要有数,等你嫁去夫家,我和你长嫂是没办法像还在家里时,时刻提点你的。”
  林妙意垂头认真听着。
  紧接着,林却意觉得自己一个人围炉温酒没有意思,连忙喊阿姊过去。
  王氏也知道要真论起来亲疏,她是个外人,前面那番话也是心急出口,所以眼下没有再留人,随她离开,但心中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女子:“三娘议婚的人选,你心里可有人选。”
  当初说是为二郎和三娘同时议婚,但是三娘的夫婿,这位女君好像已经有了主意。
  谢宝因抿嘴一笑:“有几个人选。”
  从这里离开时,已是日晡,几人围炉温酒开怀过后,便各自回自己的屋舍了。
  谢宝因后来又和王氏一起饮了些酒,本来在室内还觉得迷糊,等出来屋舍,被夹着细雨的冷风穿过,脑子又霎时清醒过来。
  她搓着手哈出几口气,出来时忘记拿暖炉,就连仆妇今日也没有带,嘱咐仆妇把这里收拾好后,她也回西边屋舍了。
  只是路上酒劲返上来,好不容易才勉强进到庭院里面,她便扶着廊柱,短暂缓神醒酒。
  前不久玉藻才用完女子吩咐仆妇送来的炙肉,现在还在品着嘴里残留的味道,甫一看见女子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哪里不适,被吓得赶紧走过去搀扶,等嗅见淡淡的果酒香,松下半口气:“女君,我扶你回内室躺躺。”
  谢宝因吁气,任由侍女扶着自己走完长廊,进到内室。
  “去熬碗醒酒的汤药来,再熏些香遮盖掉酒味。”她坐在几案旁的席垫上,身后靠着凭几,强撑着精神,扶额吩咐,“我在那边吃了太多炙肉,你让疱屋只用备下郎君一人的晚食就行。”
  玉藻利落的去办。
  只是半刻后,当醒酒的汤药端来时,女子已睡起来。
  林业绥日沉便从官署归家,进内室看见脸色酡红熟睡的女子,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连外衣也来不及脱下,走过去弯腰探了体温才放心。
  换好燕居服,他才去外面用食,用食完,又卸冠去沐浴,随后吩咐仆妇燃了盆炭火进来,拿来竹简,坐在旁边看着。
  他那妻子均匀轻软的吐息就在身侧。
  时至黄昏,人还未醒来。
  他轻叹口气,放下竹简,抱着女子回卧榻去眠着,又恐烛火晃眼,便将帐幔也放下来。
  静谧之下,盆里的炭火燃得吱吱作响,铜灯内淌着的羊脂亦不示弱,啪嗒一声,卧榻上的人在酣睡,几案旁的人在安闲看书。
  伴着这些声音,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谢宝因睁眼醒来,喉咙十分干渴,连昂起身想要去找茶汤喝。
  一只玉手刚将帷幔拨开。
  林业绥眼也未抬,温声道:“卧榻旁的方几上。”醒酒的药汤他一直命人温着放在这里,冷了便再拿去温。
  谢宝因跪坐在卧榻上,将帷幔挂起,皓腕一伸,漆碗便已经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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