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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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窗下面那是……邓麒魂飞天外,踉踉跄跄往石屋后头跑过去。
  一眼望过去,邓麒呆住了:铁钉上满是血迹,显然青雀是从铁窗跳下,落到了铁钉上。铁钉网前,血迹斑斑,向远方蜿蜒……
  邓麒腿都软了,强打起精神走过去,仔细察看。这血迹分明是……这不是走路留下的,这是一点一点,艰难爬走的!
  青雀!青雀!邓麒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一名十四五岁的丽色少年形色匆匆赶来,到了邓麒身畔。他和邓麒一样怔住了,透过眼前这血迹,他好像看见那身穿大红袄、手持红樱枪的小女孩儿,两条腿全被铁器刺伤,却咬着牙,不认命不服输的向前爬着……
  ☆、第59章 十七年
  成化十七年冬,京师,南宁长公主府。
  南宁长公主是先帝之女,和当今皇帝同父,身份备极尊贵。她的俸禄和亲王相等,府邸也是诸公主府中最精致讲究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柱,气宇恢宏。
  十一月初三是南宁长公主四十大寿,她是皇帝的亲姐姐,谁敢怠慢,早在十月初送礼者便络绎不绝,驸马公主郡主王妃、公侯伯、官员等陆陆续续送来隆重的贺礼。到了正日子这天,更是贺客云集,热闹非凡。
  能进到南宁长公主府,被奉为座上宾客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勋贵大臣,要么是她夫家安陆侯府的至交好友。身份地位差上那么一点半点的,根本进不去南宁长公主府。
  外院大花厅里,南宁长公主的夫婿、安陆侯、驸马吴温亲自把一位贺客请了进来,让到上席。何许人也?吴侯爷如此看重?在座的勋戚们情不自禁看向来人。
  他约莫有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穿大红官服,官服上绣着凌厉跃起的金钱豹,颜色鲜艳,线条优美。他本人则是体形矫健挺拔,眼神坚定,面目如刀削斧凿一般,硬朗坚毅。
  这人,是名三品武官;这人,久经沙场,打过不少硬仗。在座不拘是什么身份,眼光见识都不坏,一眼望过去,已是心中了然。
  不过,一名三品武官在安陆侯眼中又算得什么呢,何必如此礼遇?安陆侯府本就是开国勋贵,根深叶茂,又娶了南宁长公主这位好媳妇,更是如虎添冀。安陆侯吴温,眼界向来高的很。
  这人来的晚,还被安陆侯亲自殷勤周到的请进来,看样子来头不小。
  这名武官才入席,太子、四皇子、五皇子等来为姑母拜寿,安陆侯匆匆迎了出去。
  和这名武官同席的大多是外戚,素来嚣张,笑着请教他的名号。他客气的拱手,声音平平无波,“在下,三千营指挥使,祁震。”
  祁震,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祁震!不少人的目光热烈投向他。
  祁震,这可是半年来京师人士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老少贤愚个个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
  今年夏天,蒙古的阿答可汗入侵宣府、大同。大同总兵余明纪、宣府总兵沈复坚守不出,阿答可汗率军进攻古北口,妄图经由古北口越过长城,直逼京师。
  古北口是山海关、居庸关之间的长城要塞,为辽东和蒙古进入中原的咽喉,有“京师锁钥”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古北口的铁门关,仅容一车一骑通过,地势险要。这样的雄关隘口,在蒙古人大举入侵之时,守将竟然贪生怕死、弃关逃走!祁震当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百户,却敢拼敢打,带着所属一百多名士兵、总旗,浴血奋战,死守古北口。
  蒙古上万精兵,费了两天两夜的功夫,也没有攻破一百多名天朝兵士守卫的铁门关。
  第三天,蓟州卫指挥使丁泉带着大批援兵到来,蒙古骑兵眼看攻取无望,引恨撤兵。
  祁震所属兵士阵亡十五人,活着的,也是多处受伤、筋疲力尽。祁震本人身受箭伤、刀伤无数,成了一个血人。
  蓟州卫指挥使丁泉是名老将了,生平不知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战役,不知见过多少杀戮、伤亡、鲜血,早已心硬如铁。可是那天,在蜿蜒曲折、起伏跌宕的古北口长城上,见到血人一般依旧坚强屹立的祁震,却是潸然泪下。“长城,这才是天朝真正的万里长城!”丁指挥使老泪纵横。
  丁泉为祁震,和所属兵士请功。本朝惯例,抵御蒙古的军功最重,祁震应该给予重赏。兵部几经商议,有意破格升任祁震为正四品的广威将军。
  正在这时,出了新鲜事。虎贲左卫指挥佥事鲁雄,到兵部指控祁震为逃兵,“他的真名不叫祁震,他是莫大有,他本应该在成化三年便阵亡了!”
  成化三年,龙虎将军祁保山带领三千铁骑在捕鱼儿海力战蒙古三万骑兵,不屈而死。所属兵将,无一生还。
  鲁雄曾在祁保山军中效力,和莫大有是同僚。莫大有的音容笑貌,他自然记得;莫大有若再出现在他面前,他自然认得。
  鲁雄这话一出口,朝野震惊。怎么着?抵御蒙古人入侵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令人不齿的逃兵?如果祁震真是莫大有,真是逃兵,升官是别想了,还得下狱治罪。
  临阵脱逃,这是重罪。
  当然了,像古北口的守将,他虽然也临阵脱逃了,可因为他姓万,是万贵妃的族人。故此,兵部并不敢认真追究他,虚张声势罢了。
  鲁雄是位近卫指挥佥事,四品武官,说话有些威力。祁震是闻名京师的英雄,丁老将军称许的“万里长城”,一时间,情势颇为诡谲。
  要知道,当时若是没有祁震,蒙古大军便会长驱长入。突破古北口,挥师南下,便能直逼京师。守卫古北口的功劳,真的是不容忽视。
  可是逃兵逃将,那可是依律重惩的。即便不重惩,也不能升官受赏吧。
  祁震一直沉默,一言不发。
  这桩公案,最后是由阳武侯夫人出面,才得以圆满解决。阳武侯夫人亲诣兵部,求见兵部尚书,“祁震原是我家仆,一直忠心耿耿在我祁家服侍。自他生下来之后,便姓祁!家父、家兄过世之后,祁家诸事赖他周全。家母临去之前,将他认为义子,送往兵营。大人,祁震,他是我义兄!”
  阳武侯夫人的风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阳武侯夫人怎么会撒谎呢?鲁雄,你认错人了吧。”兵部本来就嫌鲁雄节外生枝,有了祁玉的话,更对鲁雄不耐烦。鲁雄是个兵油子,极有眼色,看着情形不对,没敢再坚持。
  他再坚持“祁震是逃兵,祁震原名莫大有”,就是在指责祁玉说谎,也是明着和阳武侯府做对。一个祁震不算什么,可是阳武侯府,却有些得罪不起。更何况,置疑阳武侯夫人的诚信,那简直是跟文官们为难。
  阳武侯夫人要求焚毁锦衣卫刑具的万言书,直到现在依然被文官们津津乐道。
  这一场风波,悄没声息的结束了。之后不久,祁震被皇帝陛下召见,应对称旨,破格升任三千营指挥使,一跃成为三品之职。从百户到三千营指挥使,祁震升职神速。
  ☆、第60章 二十年
  成化十八年春,皇帝召已经致仕的杨阁老进京,请教政务。这样的宣召之前有过两回,杨阁老都推了,这回却欣然应允。
  暮春时节,杨阁老到了京城。他见了皇帝也没什么保国安民的大道理,只是跟说家常似的提到,“世间男子,能把祖先传下的基业原原本本留给儿子,也算是不辱没了。”皇帝深以为然。
  谈论了一番朝中事务,皇帝受益匪浅。皇帝欲任命杨阁老为东阁大学士,杨阁老坚辞,“年迈体衰,不堪大用。”皇帝见他毫不恋栈,唏嘘一番,只好作罢。赐宝钞千贯,绫罗百匹,以为荣养之资。
  杨阁老的两个孙子杨大器、杨大成,一个在吏部任郎中,一个在大理寺任少卿。等到杨阁老出了宫,杨大器、杨大成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口等着,要接祖父回家。
  “不必。”杨阁老疲惫的摆手,“我和宁国公有约,送我到景福寺。”杨大器、杨大成看祖父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听话的陪着祖父去往景福寺。
  马车在山路上慢慢走着,颠簸、摇晃,杨阁老坐在车里,心境悲凉。当年妞妞就是坐着马车上的山,才七八岁的孩子,逃也逃不掉,一步一步迈入绝境。
  走到半路,宁国公和邓麒骑马追了上来,默默跟在杨阁老的马车旁,上了山,去邓家别院。杨阁老执意要看看妞妞住过一夜的石屋,他们只能奉陪。
  下了马车,杨阁老看着这座落在深山中的精致别院,好半天迈不开步子。是这里了,妞妞是被亲祖母带到这里,然后,在这里送掉半条命。
  可怜的妞妞。杨阁老想起小青雀拿着小树枝,撅着小屁股在地上划字的情形,想起小青雀坐在自己怀里专注认真听讲古的情形,想起小青雀剥到一个软糯香甜的栗子,甜甜笑着往自己嘴边送的情形,眼里有了泪花。
  宁国公和邓麒不敢看杨阁老的神情,满脸羞愧的,把杨阁老让到石屋前面。
  杨阁老看到荒野中那孤零零的、看着就可怕的石屋,怒火一阵阵升腾。这到底是关囚犯的地方,还是关亲孙女的地方?青雀,她在你们邓家人心目中,是孩子,还是敌人?!
  “带我看看,青雀逃走的地方。”杨阁老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着,口气不容置疑。
  宁国公和邓麒无话可说,硬着头皮带杨阁老到了石屋后。石屋后那扇铁窗、那被利刃割断的铁条、地上的铁钉,依着杨阁老的要求,还是原状。
  “妞妞,是从这里逃走的?”杨阁老伸手指着地上的铁钉,胳膊是颤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邓麒鼻子一酸,低声应道:“是,阁老大人。”
  杨阁老盯着地上的铁钉看了半晌,目光投向远方,“小溪在哪里?带我看看。”邓麒腿一软,差点跪地上。小溪,从这里到小溪,那是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年迈的杨阁老,跟着邓麒,一直慢慢走到小溪边。在小溪边神色凄然的站了会儿,又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回来。
  宁国公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羞惭的说不出话。邓麒走这一趟,跟受酷刑似的,渐身难受。他每走一步,都要想到小青雀挣扎着一点一点爬出去的身影,心疼的快要发狂。
  “妞妞一路爬过去,流了一路的血。”杨阁老伸手指指小溪的方向,声音悲怆苍劲,“小小人儿,流了这么多的血,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父精母血,她都还了!从此以后,请你们放了青雀,再也不要试图把她关到笼子里,再也不要拿你们的亲情去捆绑她、束缚她!”
  “妞妞如果不是因为姓邓,断断落不到这步田地!你们既然保护不了她,就放了她!”
  宁国公沮丧的垂头不语,邓麒痛哭失声,“只要妞妞还活着,只要妞妞好好的,我什么都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不要她姓邓了,不要她认祖归宗了,也不要她孝敬曾祖母、孝敬祖母。青雀,爹爹的小青雀,只要你好好的,爹爹什么也不求了。
  杨阁老在石屋后伫立良久,长叹一声,转身下山。
  下山后,杨阁老马不停蹄去了王堂敬家里。王堂敬起身相迎,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两位老朋友相对唏嘘,感概万千。
  王堂敬的身边,站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亭亭似玉,灼灼如花。正是王堂敬的外孙女,祁玉。
  杨阁老定定看着她,“成化十三年,青雀六岁。英娘在宁国公面前侃侃而谈,讲述她出生那天的风风雨雨、前前后后,她趴在窗户上偷听。妞妞听到她出生之时你要溺死她,没有恨你,没有怨你,她说,她是女孩儿,一样能重建三千铁骑,重建祁家军!”
  祁玉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成化十四年,青雀七岁。宁国公府派去的信使只对她说了一声,你富贵了,宁国公府要对你不利,妞妞便不管不顾的要来京城保护你!”
  “她在杨集过的无忧无虑,她来京城,为的是要保护你!”
  祁玉站立不稳,跌坐在椅子上。
  王堂敬见她脸如白纸,心中颇为疼惜。想想乖巧可爱的小青雀,又觉惨伤。小青雀,小妞妞,你比你娘懂事多了。
  杨阁老冷冷说道:“当初是邓麒骗婚也好,是你自己一时软弱也好,青雀可曾做错什么?孩子才生下来,只有一点点大,稚嫩脆弱,全靠父母怜惜她、疼爱她!祁大小姐,薛夫人,妞妞对你只有孺慕之情,把你当仙女来敬爱,你对她如何?你这做母亲的,难道从来不觉惭愧?”
  祁玉捂着脸颊,肩膀一抖一抖,无声哭泣。
  王堂敬看看老朋友,看看外孙女,唯有长叹。玉儿,老杨说话虽不中听,却有道理。你是妞妞的亲娘啊,你疼疼孩子怎么了,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
  老杨这人,脾气极好,性情温和,他这般言辞锐利咄咄逼人的,我还是头回见。玉儿,他都比你疼妞妞。
  “你生了妞妞,给了妞妞一条命。妞妞为了救你冒险回京城,这条命算是还给你了,以后,再也不欠你的!你……你好自为之吧!”杨阁老斩钉截铁的说完,转身离去。
  祁玉失声痛哭。
  王堂敬也顾不上她,追着杨阁老出来,小声问道:“老杨,妞妞在哪?好不好?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呀,你想急死我不成。”
  当年李师父急急忙忙回去召集同门,事后只说青雀被她师爹师娘救走了。再往后,音讯全无。
  杨阁老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小王你放心,妞妞如今已是生龙活虎,活泼喜人。要说令人担心么,唯有一点……”
  王堂敬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什么事,老杨,什么事?”
  杨阁老笑了笑,“小姑娘家家的,功夫太好,力气太大!她师爹带她在深山练功,你猜怎么着?她捉了只小老虎!”
  王堂敬原是担心的不行,闻言重重捶了杨阁老一拳,“老杨,没你这样的!吓唬人很好玩么?”
  杨阁老哈哈一笑,冲王堂敬拱拱手,扬长而去。
  王堂敬望着老朋友的背影,目送他远去。老杨你……越老越有趣了,你年轻时候一本正经的,很讨人嫌知不知道?
  成化二十年,贺兰山一处深山老林中。
  一名相貌威严的中年人手持绳索,蹑手蹑脚走向一只脖颈长长的梅花鹿。梅花鹿性情机警,行动敏捷,想要生擒活捉,极不容易。
  “小鹿,快跑,快跑!”对面出现一名小小少年,轻声叫着小鹿快跑。梅花鹿何等机警,听到声音,早撒蹄子跑了,姿势优美潇洒。
  中年人不悦看向半道儿杀出来的少年,少年冲他吐吐舌头,转身想跑。
  “站住!”中年人一身大喝,手中的绳索冲他抛了过去。少年纵身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轻轻巧巧避过中年人的攻击。
  “这孩子有点儿意思。”中年人来了兴致,笑着冲少年招呼过来,“谁家的小捣蛋?接招!”拿绳索当鞭子使,虎虎生风的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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