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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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珠正咯咯笑得开心,听她这样一说脸颊绯红,腼腆一笑便跑开了。
  第四章 雾里邂逅,看不穿这一世纠葛(下)
  宴会渐入尾声,咏荷方才得空从大厅出来,这时正是夜色漫漫,园子里早就亮起了各式彩灯,与天幕衬托下的点点繁星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刚才趁着兴致高涨,背着她娘多喝了几口红酒,夏日的晚风吹得人舒爽极了,这会儿晕乎乎的脑袋才渐渐清醒,沿着碧绿的游廊一路走去,远远便看见有人在花园空地上悠闲地荡秋千,便飞跑过去,在背后蒙住她的眼睛,粗着嗓子装模作样道:“山里来的采花贼,打劫咯!”
  那女孩吓了一跳,摸着她的手笑道:“采花贼都是像霍小姐这般,一双芊芊玉手么?”
  咏荷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来,佯装着生气道:“瓦妮莎,亏我找你这样久,你倒在这儿躲清闲来了。”劝道:“宴会场的布置你费的心血最多,长辈们却都表扬的是我。宴会快结束了,你总要露个面才行啊。”
  女孩子抬头一笑,道:“我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总归是我们大家的心血,没有白费便好。”
  咏荷却是目光一凝,见她眼睛红红的,忙问:“素弦,你怎么哭了?”挨着她坐下,又道:“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女孩子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月亮看得久了,有点想家了。”
  咏荷仰起头,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天边,又大又亮,漫天数不尽璀璨繁星,想到今晚又干了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心里便莫名的激动,不由分说拉着她起身:“素弦,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跳舞吧!”
  咏荷开心地转着圈儿,也称不上什么舞步,那满脸洋溢的欢乐喜悦,却足以把任何人感染。
  咏荷的丫鬟金桔举着封信跑来,气喘吁吁道:“三小姐,这……这是大少爷派人送来的。”
  咏荷这才肯撒手停下,拆开来看,是一张霍氏钱庄的银票,面值足有一千大洋。
  “是你大哥?”素弦问道。
  咏荷笑笑:“我大哥这个人啊,和你一样,不喜欢热闹的。不过他对我的关心倒是不亚于二哥。他呀,就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把信重新封好,又道:“我还得回去一趟。”
  素弦这时道:“咏荷,我想去你家做客,可以么?”
  咏荷爽朗一笑:“当然啦,随时欢迎。我爹娘,大哥、大嫂,还有二哥,都是很和善的人呐。还有我那调皮可爱的小侄子。你刚转来我们学校不久,你、我,还有宣珠,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想来这一定是老天注定的缘分呢。”
  “咏荷,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咏荷回头一看,是二哥,便笑道:“我这不是忙里偷闲嘛。”又指着身边的女孩:“二哥,这是我的新同学,也是我的好闺蜜,张素弦张小姐。素弦,这是我二哥霍裔风。”冲二哥神秘一笑:“她就是神秘的瓦妮莎小姐哦。”
  素弦略一行礼:“霍先生好。咏荷,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便转身去了。
  “二哥,二哥!”
  咏荷唤了好几声,霍裔风才把望得入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咏荷面露不悦道:“二哥,你总是这样,看到漂亮女孩子就跟丢了魂似的。对了,二哥,你以前见过素弦么?”
  霍裔风略一沉思,答道:“似曾相识。怎样?”
  咏荷知他不愿正面回答,小嘴一撅:“明明见过的,对吧?那块青丝帕,我在素弦那里见过的,你抵赖不掉。”不等他回答,便伸手道:“把丝帕给我,不然我告诉娘去。”
  霍裔风看了一眼她的掌心,无奈笑了笑:“既是你的同学,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她?”
  “她们家在临江新开了店,她才转来学堂不久。”咏荷的回答倒也简练,手掌仍旧伸着。
  她在他心里是个妙不可言的谜,他永远泯灭不去探索她的兴趣。他想象她是出自书香门第,抑或简朴素净的小户人家,却不曾想到,原来她出身于富庶商贾。
  他从风衣的内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正的丝帕,郑重地放在妹妹的掌心。
  这天下午,霍裔风比平日早了一个钟头到家,大厅里霍夫人和几位富家太太打着马吊,赢了钱兴致正浓,便对一旁的大丫鬟朱翠道:
  “一会儿告诉夫人,晚上龚局长请了饭局,晚饭不用等我了。”
  霍夫人这会儿倒是听见了,眼盯着手边的牌,随口道:“真是不巧,家里今儿也有客人来。好在也不打紧,下次也不迟。”
  霍裔风应了一声,便从主楼出来。出得院子,上了九曲木桥,正碰上金桔领着几个丫鬟,端了大盘的水果糕点往西院那边去,便随口问:“是三小姐有客么?”
  金桔道:“小姐的同学来做客,小姐说把好吃的都送过去。”
  霍裔风点点头:“陶小姐么?”
  金桔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是陶小姐,还有另一位小姐。”
  霍裔风顿时来了兴致:“我也闲着没事,拜会一番。”说罢便大步走在前面,金桔暗一咬牙:“这下可糟了,小姐要非要怪我多嘴不可。”
  他才到西院外,隔着青砖院墙便听到女孩子鸟雀似的嬉笑声,咏荷和宣珠一贯是这个样子的,他早就习惯了,便从月亮门进去,一眼便望见三妹和陶小姐在逗弄那只从南洋来的绿毛蓝冠鹦鹉,鼓弄着要它学话。素弦穿着鹅黄色碎花半袖绸褂,配着琼花白的绉边长裙,浓黑的发编作鱼骨,长长地垂在腰际,站在一旁静静望着。
  咏荷回过头,见二哥来了,正觉得奇怪,宣珠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二哥,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霍裔风点点头,宣珠迫不及待地带他到笼子旁,指着那鹦鹉笑道:“二哥快看,鹦哥儿会说话了呢!”说罢便拿柳叶儿逗弄着它,教它说声“大家好”出来,那鸟儿却只混沌地叫了几声,气得她努嘴又跺脚。
  咏荷瞪了眼金桔,对霍裔风半推半搡着道:“二哥,我们姑娘家的玩意儿,你不感兴趣。你呀,还是忙你的去吧。”
  宣珠不明就里,插话道:“咏荷还养蛇呢,这也算‘姑娘家的玩意儿’么?”气得咏荷直瞪眼。
  霍裔风也明白妹妹的心思,笑道:“咏荷,好好招待你的同学,我这便走了。”
  一直没作声的素弦颔首道:“霍总长慢走。”
  “张小姐不用拘谨,叫我二哥就行。”霍裔风笑望了她一眼,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脸色微微泛红,就低下眉眼去,柔柔的眼波潋滟流转,显出小女儿家特有的羞态。
  他走出院去,心里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
  傍晚,几个女孩儿在霍家用了晚餐,霍夫人对张小姐十分欣赏,不停地问这问那,她也都一一作答。她身姿优雅,举止大方,说话又婉转得体,霍夫人高兴得不得了,直问她许了人家没有。女孩儿家被问这些话总是不好意思的,那边咏荷打趣道:
  “娘,您老人家就别操这份心了。您说您大儿子早就成了家了,二儿子这不有我们宣珠呢么?张小姐就是再好,您也沾不上光喽。”
  霍夫人笑道:“我们这三姑娘,嘴这么厉害,当心嫁不出去。”
  咏荷趁众人不注意,向母亲吐了吐舌头,以示抗议。
  饭毕,品茶聊天的时候,素弦小声对咏荷道:“方才拜会了霍总长,还没见过大少爷呢,真是可惜了。”
  咏荷道:“洋行的事多着呢,大哥他忙得团团转。不过没关系,以后呀,有的是机会。”
  霍裔风从夜宴楼吃席回来,只见大宅门外停着一辆半旧的德国产黑色轿车,看车牌有些面生,正寻思着,只听后面有人道:“霍总长,真巧又碰见您了。”
  霍裔风回过头去,借着澄黄的灯光看这人有些面熟,细一回想,才想起他便是前几日宴会上的那个商人张晋元,便同他握手,二人客套了几句,大门处传来一声少女银铃般的呼唤:“哥哥。”
  霍裔风回过头去,张小姐面带微笑走过来,亲昵地挽着张晋元的胳膊:“霍总长,这位是我哥哥,他是来接我回去的。”
  霍裔风大感意外,怔了一怔,才道:“张先生不进去坐坐么?”
  张晋元行了个礼:“这么晚就不打搅了,舍妹从小被惯坏了,如有不得体之处,还望见谅。”
  霍裔风望了素弦一眼,笑道:“张先生客气了。以后便常来坐坐吧,随时欢迎。”
  兄妹二人上了车,素弦不自然地松开了张晋元的胳膊,张晋元也不甚在意,从西服口袋里掏了卷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烟气便从鼻子中呼出来,摇下了车窗,吩咐司机道:“开车。”
  他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样,见到你想见的人了么?”
  素弦只觉得气味呛鼻,轻轻向外欠了欠身,小声回道:“没有。”
  “一个都没有?看来进展不顺啊。”张晋元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霍裔风看你的眼神在冒火呢。”
  素弦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嗫喏道:“咏荷说,他们家早就给他订下婚约了,就是陶家的二小姐。”
  张晋元徐徐吐了口烟出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又如何?这些年我是怎么教导你的?越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就越是要迎难而上!你从金钿那儿学来的,现在正是有用武之地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了?男人嘛,说到底,都逃不过一个‘色’字!你就算是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让他……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听到这些字句,素弦浑身都不自在,狭小的空间里,却也只能默默忍着。令人难受的沉默了片刻,张晋元突然大声道:“老寇,掉头,去轻烟阁!咱们小姐需要补补课了。”
  她吓了一大跳,慌张抓住他的手臂,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哥,我不想去,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明天还得去学校上课……”
  老寇回头瞅了张晋元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赶忙缩回去调转了方向。
  轻烟阁便是临江城里最热闹的烟花之地之一,坐落于沧凌江畔,是一幢典型的明清古典式八角建筑,到了夜晚,这里流光溢彩,欢歌笑语,莺莺燕燕三两成群,船上、楼上灯火辉映,一片喧腾。张晋元走进去,那浓妆艳抹的老鸨一眼便认出他来,摇着贵妃扇便笑脸迎上:“张老板,您来了?还点金钿儿不是?哎呦喂,真不巧,金钿儿今儿陪客人去了,您看我这比金钿儿好看的姑娘有的是,要不您再挑挑?”
  张晋元四下一望,并不看她,只道:“少废话,我加钱,快叫她来。”
  老鸨露了难色:“这……您看……”
  张晋元想起自己来临江城不算久,各方打点尚未通透,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划不来,便挥手道:“也罢。我在她房里等她,你叫她忙完快来。”
  那老鸨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应了声。
  张晋元带着素弦从后堂的拐角楼梯上了三楼,金钿的闺房是他们过去常去的地方,因此并不难找。二人干坐了一会儿,素弦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出去。
  “小心一点,快去快回。”张晋元道。
  素弦嗯了一声,快步出房门去,这才深吁了一口气。倚着雕龙转凤的红漆木栏,透过五光十色的水晶珠帘向大堂望去,满眼的浮华与喧嚣很容易让人慨叹。想当初,她只有十五岁,张晋元就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这个地方,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沦落到烟花之地,然而张晋元就只问了她一句话:
  “想不想报仇?”
  她满脸是泪,生生在唇上咬了个血印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那个字:“想!”
  张晋元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妓女金钿的闺房,让她三叩九拜,向金钿学习勾引男人的手段。金钿果真教了她很多技巧,怎样走路,怎样扭腰,怎样笑得风情万种,怎样从眼窝里流转出引人垂涎的媚态来。
  想起这些,她觉得很痛苦,甚至隐隐作呕。那些虚伪造作的东西曾经被她厌弃,在母亲严苛的家规教导下她是无论如何不敢想象的,然而为了“报仇”两个字,她忍了,她也认了。
  她想起六年前那场大火,母亲和姐姐惨遭不幸,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恨自己这样自私,偏偏一个人苟活了下来,倒不如一起死掉,反倒不用像如今这般艰难。后来她想通了,她不是一个人活着,是母亲和姐姐与她一起活着,她们的生命接续在了她一人身上,而她的使命,就是让那些残害她们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抱着这样的信念,像对待普天下最深奥、最权威的学问那样去跟金钿学习。但是在她心里,她还是认为男人们喜欢的,应该是像姐姐那样,纯洁得如同山茶花一样的女子。
  姐姐喜欢山茶,尤其是纯白不掺一丝杂质的那一种,她把它绣在手帕上,衣领上、荷包上,一切她喜欢看到的地方。那场大火把它们全部毁了,唯一留下的,是那条她亲手为妹妹绣的青丝帕。
  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那块帕子,那丝丝爽沁的白茶花香,让她不由得贪婪吮吸着,就如同贪恋在躁动中,偶得的片刻宁和一般。
  却在这时,走廊的一头突然传来女人慌乱的尖叫:“不好了!起火了!”
  人们顿时惊叫着奔逃起来,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锅粥,素弦被挤在人群当中,一个女人慌不择路,用力一推,素弦躲闪不及,手指一松,那丝帕飘飘荡荡落到楼下大堂去了!
  素弦忙探身去够,若不是人多拥挤,她已然跟着丝帕栽下楼去。她只觉脑中轰的一响,怔忪着猛一转头,不远处的那间屋子窗户大开,火光红色的影子似是张牙舞爪的恶魔,邪恶地伸向屋外……
  她恍惚间魔怔了一般,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字,“火,火……”,突然,她如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逆着挤进人流,拼命向那火光的方向跑去!挣扎着跑到门外,眼睛瞪得老大,将那火舌死死盯住,就那么一直盯着,她似乎听见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然而她顾不得许多了,一言不发,只狠命地去推那房门,奋力用身体去撞,那房门似从里面锁死了,却是纹丝不动!
  过道里的人流越发拥挤,场面混乱不堪,如骇浪中的孤舟般不堪一击,她被冲挤到一旁,一只脚被人狠狠踩到,眼看便要跌倒被人群踩踏,突然,一只大手有力地托住了她的腰身!
  她软绵绵地倒在那人的臂弯里,朦胧中是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孔,她顿时感到一股气血冲上,想说些什么,却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那一瞬就仿佛生命即将终止,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脸孔亦真亦幻,索性什么都顾不了了,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般,然后是眼前骤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五章 难测最是人心,纵飘零、也无泪(一)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是被一阵哗啦的碎裂声惊醒,发觉自己已然身在租住的洋河公馆,卧室温暖的大床上。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什么时候了?”
  青苹正蹲着把青釉瓷瓶的碎片捡到簸箩里,头也没抬:“日上三竿了,你没瞅见么?”把簸箩放在墙边,突然惊叫:“啊呀,我的手破了!”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边找嘴里边念叨着:“明明就在这儿的,上次洋大夫给的,那种神奇的胶布,咦,怎么不见了呢。”
  素弦被她吵得心里发烦,翻了个身用被子把头蒙住,又觉得闷热,脑袋疼得发胀,突然就回想起昨晚的事,猛地惊坐起来:“我的手帕!我的手帕丢了!”
  青苹正包扎手指,吓了一跳,翻了个白眼道:“我说小姐,你可得镇定些。大少爷他很不高兴呢。”
  素弦失了魂般,恍恍惚惚地下床,趿上绒线拖鞋,便去拿外套,这时张晋元进来了,青苹赶忙上去两只手环着拢住她,手劲比一般女子要大许多,素弦如是被人制住了一般,青苹倒是一脸担心的神色,劝道:“小姐,您身子虚,有事吩咐我就行了嘛。”
  张晋元面色沉得可怕,就快把周围的空气也凝滞了,她本就怕他,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意思,只得任由青苹带回床上去。
  他做了个手势叫青苹出去,冷声道:“你是怎么回事。之前的训练都不作数了么?还那么怕火,嗯?那不过是场小火,那妓女正玩得尽兴,弄倒了烛台,连人都没死一个。倒是你,差点丢了小命,你不觉得惭愧么?”见她木然愣坐着,又道:“你这样怕火,任谁都得怀疑。这是你的致命弱点,将来定要误了大事。看来,我还得带你去‘锻炼锻炼’。”
  素弦登时心头一颤:“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扔到着火的屋子里么?文森特医生不是说过,过度的刺激,反而会适得其反。你难道不怕,我变成真正的疯子么?”
  张晋元哼了一声,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让你拥有更强大的内心!你如此脆弱,又怎能去对付敌人,达成我们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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