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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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钰轩这般训斥自己,晚晴不禁又气又慌,气的是就喝了大半碗酒而已,怎得就和亡身搭上关系了?简直是小题大做……;
  至于慌,是因为她知道钰轩真的是生气了。想来刚才自己的行为的确有点像是恶作剧,可她今天为何就昏了头,有什么事情高兴到非要去喝那碗酒?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丢脸,在钰轩面前丢脸也就罢了,那柳泰成呢,人家和自己又不熟,这人都丢到大海里了……
  想至此,晚晴的不满也自消了大半,她用手轻轻扯了扯裴钰轩的衣袖,诚心诚意地道歉:
  “对不起,公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今天……我不该喝那盏酒的。”
  “除了那盏酒,你说的那些话,就十分得体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把嫁个什么男人都挂在嘴上了,你不知道人家背后会说你什么吗?”
  钰轩见她可怜巴巴地样子,有点心软,可是道理不说清,只怕她会因此而吃大亏。
  “我觉得……大家都是朋友。”晚晴期期艾艾地说。
  钰轩猛地抬起头盯住她,那眼中满是嗔责和不满,还带着些微的失望。她吓得又低下了头,小声检讨:“我不该口无遮拦。”
  “你在我面前随心所欲地说说也就罢了,凡百事自有我替你遮掩着。
  可是对别人你也这般口无遮拦,我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祸从口出’是什么意思?”钰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错了。”晚晴真心忏悔。
  其实她就差跪下抱着钰轩大腿叫爹爹了,他在这一刻真的太像她那自带黄金光环的学究爹爹了,连神态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
  关键是每一句话都那么闪闪发光,不,光芒万丈,一语中的,直击灵魂。
  “晴儿,我不可能每一分每一刻都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咱们处在什么环境里,你应该很清楚,有可能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这就是富贵家。
  你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想由着性子为所欲为,那还是回杜家去,让你父亲给你寻门可靠的亲事,相夫教子去吧。”
  晚晴瞬间面如死灰,如雷击顶。
  裴钰轩见她这般模样,心里软了软,他倒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可是今晚的事情,她做得实在太过了,闺中可以有乐趣,但只能在闺门之内,万不可在家门外依旧撒娇使性。
  今日这道理若给她讲不清,只怕她日后必定会吃亏,是以硬着心肠,狠心数落她道。
  “你……你要赶我回家?”杜晚晴的眼泪慢慢涌了上来,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抽抽搭搭地问道:
  “我今年说不来了的,你们非要一请二请让我来,我来了你又撵我走?”
  “去年你小心翼翼,冷静理智,我觉得你是可造之才。
  可是现在,你看你是什么样子?你知道不知道,光凭你刚才那番话,如果被有心人散播出去,你杜大小姐的名声一夜之间就会毁掉,你知道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吗?”
  晚晴不觉泪如泉涌,将衣襟都打湿了。她拿手揩了揩眼泪,倔强地抿着嘴一个字不说。
  钰轩终究还是不忍心,拿起自己的帕子便要给她擦拭眼泪,缺被她用手挡住了,晚晴敛眉垂首,推辞道:“不用。”
  钰轩只好收回帕子,看她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他还是长叹一口气,放缓了语气,柔声道:
  “好啦,我知道你好热闹,日后我会抽时间带你出去玩的。可是现在我不方便,你要听话一点,好不好?”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晚晴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此时她的心早已如坠谷底,对裴钰轩的示好也无动于衷,她冷冷敷衍道:“好,那先谢谢公子了。”
  钰轩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对她道:“还有一件事,你帮我回去办。明天,你避开青萍,悄悄告诉阿诺,让他来我这里侍奉。以后,你不要再来了,我回府自然会来找你。”
  晚晴点了点头,没作声。
  “行了,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让柳泰成送你回去。”钰轩恢复了和风细语。
  “好的,那你早点休息。”晚晴面沉如水,并未抬头,转身就要离开。
  “晴儿”,钰轩忽然叫住她,问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晚晴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钰轩眼中划过一丝失望,但没说什么,只朝晚晴挥了挥手。
  看着晚晴落寞离去的背影,钰轩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想她今日来时何等兴高采烈,走时却这般意兴阑珊。
  自己何尝不知道她是真情流露,可是,这世道哪容得什么真性情,往往一个闪失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如果此时他不狠下心肠教育晚晴,她很可能就是下一个入网的猎物。
  她也不是老这样子,今晚可能有什么事特别高兴吧!他安慰自己:她一向冷静得体,日后但愿她依然保持。
  不然,一个任性冲动而又口无遮拦的女子,是不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不管他多爱她,都不可以。
  因为,他们都是棋盘上早已摆好的棋子,两军对弈,无用者第一轮就会被淘汰。
  他想起前日那场飞来横祸,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乱世之中,谁都是身不由己,但愿晴儿能体谅他一片苦心,日后再不要任性妄为……
  毕竟政局瞬息万变,谁能明哲保身?都要披沙沥金,出生入死。
  晚晴坐在柳家的车子上,一副心慵意懒、愁眉苦脸的模样。柳泰成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心里颇为不忍,劝解道:
  “杜姑娘,照理我不该说的,可是你日后说话千万要慎重,裴府是什么地方啊?那是明枪暗箭都难躲的地方啊!
  我爹在我去之前都再三叮嘱我,切不要多说话多停留,少惹是非。
  他们富贵人家可不像我们行商人家般规矩少,人情简单。我虽没住在他裴府,也知道他府上暗流汹涌,杜姑娘,你是在他府上长住的,更要小心谨慎才是。”
  这番话说的如此推心置腹,一片赤诚,晚晴听了只剩感动的份了,她低低道:“谢谢柳公子提醒,今日我……真是失礼了。”
  “没关系,”泰成笑笑,温言道:“我不会出去嚼舌根的,杜姑娘还不信我么?”
  “不不,我知道柳公子是志诚君子,不然我也不会……那般信口开河。”晚晴忙忙解释。
  “杜姑娘,我一直不明白”,泰成犹豫了再三,还是问道:“京兆杜氏门庭也不弱,你何须非要去他家伴读呢?”
  见晚晴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他深感失言,又道:“对,其实我自己也是去他家附学,但是,我们生意人家无非是想结交几个高官方便做生意罢了。”
  他这般坦诚,这般剖肝沥胆,弄得晚晴简直无法搪塞他,她沉吟良久,方道:“其实今年,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只是他们又一再请我来……”
  “杜姑娘,你听我一句劝:那裴府分明是龙潭虎穴,你这性子在那里要吃亏啊!”
  柳泰成何尝不知道裴钰轩很看重晚晴,他本不该心存幻想。可是,晚晴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他实在不忍心眼看着她,就这样一步步被裴家这个巨大的漩涡吞噬。
  晚晴的眼泪重又慢慢蓄满了眼中。柳泰成一个外人,也在寥寥三五面后,就看透了她身处一个巨大漩涡之中,可是自己为何还要回到裴家?
  为何明知道人家或许只是把自己当做工具,自己还是心甘情愿走上祭台?
  这一刻,裴钰轩那句“若不懂这个道理,你还是回去让杜大人给你寻门可靠的亲事,相夫教子去吧”浮上了她的脑海,她不禁凄然一笑。
  是的,在他裴家,她必须束手束脚、谨小慎微地生活,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被指摘,被责斥,甚或被驱逐,被抛弃,那她所做的一切值得吗?值得吗?
  她的心有了一丝犹豫。
  她小心抑制着自己不要抽噎,不要失态,可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滴落在衣裳上。
  “实在抱歉的很,杜姑娘,我……失言了。”
  泰成见她这般忍气吞声,委屈自己,只觉深感不安,他待要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上去,却又不敢;待要不递,却看着那泪珠将晚晴崭新的罗衣都打湿了。
  他握着帕子举棋未定。
  晚晴虽心乱如麻,却也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
  是的,她现在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了,深吸一口气,她强颜欢笑道:“不不,柳公子,忠言逆耳利于行,多谢您的提醒,我,我回去会和我爹爹商量的。”
  泰成却只觉得愧疚满满:“好,杜姑娘,你莫哭了,都怪我,是我惹得你这般难过,我……你若不嫌弃,拿帕子擦一下眼泪吧。”
  说着,便笨手笨脚递上了那方格蓝纹的帕子。
  晚晴恰好这几天帕子丢了,临时没找到替代的。此时待要不接泰成这帕子吧,怕对不起他方才那番推心置腹;接吧,又怕引起误会。
  她进退两难,泰成见她为难的样子,反倒笑了,说道:
  “我也常忘记拿帕子,姑娘就大胆用吧。我家成衣铺子里有的是这种素帕,这样,改天我给裴府拿上几打,让女眷们绣花练手用,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晚晴见他说的如此光明磊落,自己再扭捏反倒不好,于是接过了帕子,含泪笑道:
  “如此,谢谢柳公子了。”说着,便拿那帕子擦了擦眼泪,又握在手里,低语道:“这个帕子我回去洗了还您吧,已经脏了。”
  “无妨,”泰成从她手里拿过帕子来,温和地说:“他们裴家人多眼杂,你手里有男子的手帕别被有心人看去了,徒生祸端。还是给我吧,我自己回去洗。”
  晚晴见他这般处处替自己着想,那份感激更是增了几分。她想了想,又道:“如此多谢了。柳公子,刚才那个小二哥您能不能不要赶他走?”
  “姑娘想听在下的实话?”泰成问道。
  “自然,”晚晴点头道。
  “他必须得离开酒馆了。”泰成叹了口气:“杜姑娘年纪小,不知轻重有的,但他在酒馆做过多年了,将酒卖给一个单身姑娘,是犯了大忌。
  即使不卖给你,卖给了别的姑娘,我也一定会开除他的。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生意场上更是信奉小心驶得万年船。”
  晚晴沉默了良久,方喟叹道:“是我害了他了。”接着,想起旺儿,心里又是一阵紧,裴钰轩的脾气她是知道的,那更是个雷霆万钧的火爆性子,现在只盼着他能对自小跟着自己的仆从能手下留情一些。
  现在看来,钰轩说得不错,自己真是走错一步,就跌入万丈深渊。不但自己跌,还连带着别人一起跌落。
  她一晚上就因为无心之失害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本来都是极和善的,就因为和自己有过短暂的交集,自己就把他们害了。
  此时,她才真心后悔了。
  柳泰成见她一直沉默不语,便宽慰她道:“杜姑娘放心,我柳家颇有产业,这陈二老婆孩子加上老娘十几口子人,不能没饭吃。
  我先晾他两天,让他反省反省,过几天便调他去别的店子帮工,你不要担心他了。”
  事已至此,晚晴只能再次致谢。
  马车很快到了裴府西门。晚晴下了车,向柳泰成告辞后便欲转身离开,泰成叫住她道:
  “杜姑娘,你若真想喝酒,我那里有极好的窖存二十年以上的荷花蕊,改天我给伯父伯母送几坛去尝尝。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喝酒了,会生事的。”
  晚晴苦笑着再次致谢。被冷风一吹,她的酒早就醒了,她甚至都忘了当初为何自己非要冒雨去那小酒馆探视钰轩。
  这一晚过得太不寻常了,她知道今夜,自己必定无眠。
  当然,此时她还不知道,这平平常常的一日,已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很多人的命运改变了。
  那原本循着正常轨道行驶的车马,已经开始渐渐偏离跑道,滑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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