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那些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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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行室的大小刚好够塞进三排教堂里信眾坐着参加礼拜的,硬梆梆的暗褐色木质长椅,配上白色的天花板、墙壁跟地板。
  扣掉正前方的电椅,这个地方跟市区里的小型礼拜堂根本没两样。
  绰号『老火花(oldsparky)』的电椅安装在前方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扶手椅的木料吸饱了六百多名死刑犯的汗水、皮脂、血液,或许还包括他们在极度亢奋或恐惧下,留下的各式各样体液,呈现出乌木般深沉的黑褐色。一道道电线、皮箍跟铁质头套缠绕在扶手跟椅背上,带着哥德式的黑色幽默,像在妓院床上张开手足的娼妇,等待拥抱堕落的浪子入怀,引领他们前往天堂,或是地狱。
  里面除了几名正在检查电椅的狱警,一个身穿浅灰色套装的女子坐在长椅上,双臂搁在前排椅背,凝视前方的电椅。
  「检座好。」我们进门时她起身,朝佩奇检察官跟身后的凯普点头。
  佩奇检察官朝女子点头,「伊莲.西丝莉小姐是办公室的实习生。」
  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大概二十来岁,符合大学法律系毕业生的年纪。匀称的身形、修长的五官跟一头金色长发。
  如果不是凯普介绍,我可能会以为对方是从那个时装业者的伸展台跑来的。
  「这位是市警局的齐组长,还有前锋新闻的记者,王万里跟霍士图。」
  西丝莉逐一和我们握手,眼角和唇际微微上扬,露出浅笑,金色长发随着她的身姿,在头颈间画下优美的弧线。
  「第一次看执行死刑?」齐亚克问。
  「嗯。」西丝莉说,「我自己跟凯普检座要求的。」
  「你要求过来看?」我问。
  「对实习生而言,瞭解法律执行上的各个面向也是工作之一,不是吗?」
  「另外办公室这里跟监狱也有一些文书工作,要西丝莉小姐帮忙,」菲利克斯.凯普说,「我也很意外啊,毕竟她一个月前才拿到文凭,上个礼拜才来办公室报到。-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谢谢。」
  「西丝利法官有这样的长女,应该会很骄傲吧。」王万里说。
  「谢谢。」伊莲.西丝莉驀地望向王万里,「不好意思,您认识家父吗?」
  「不。」
  「家父以前的确是巡回法庭的法官,不过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她说,「况且,您怎么知道我是长女?」
  「是你的上司跟你告诉我的。」
  「我?」凯普愣了一下。
  「一个刚毕业一个月,报到一个礼拜的法律实习人员会让办公室身为上级的检察官称呼她『小姐』,也用尊称称呼自己的上级。她的家族成员应该也是知名、教养不错的法界中人,故意把继承人交给信任的同业磨练累积经验,所以令尊应该不太可能是律师,」王万里望向西丝莉,「另外,你手上戴着哥大法学院的毕业戒指。」
  「我上个月刚从哥大毕业,这很正常。」
  「你戴的是男用戒指,女性的毕业戒为了配合手指,宝石会比较小,而且是圆形的。」王万里说:「照戒指老旧的程度看,应该是令尊的礼物吧。」
  「毕业典礼那天,家父把自己当年的毕业戒送给我,然后自己戴着我的戒指,跟朋友炫耀自己的女儿拿到文凭。」西丝莉一面笑,一面轻轻摇头。
  「大部份老人家都是这样,」王万里说:「通常像戒指之类的饰品会传给长子。除非没有男性后嗣,才会传给长女。况且那是男用戒指。」
  「或许我兄长过世了,戒指是他遗赠给我的。」
  「如果是那样,你应该会把戒指串在项鍊上,而不是戴在手上。」
  「我跟西丝莉小姐的父亲是老朋友了,」佩奇检察官说,「她录取时老西丝利还打电话来,要我找机会磨练他的宝贝女儿,还强调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她的身分。」
  「老闆,你也真是的。」菲利克斯.凯普说。
  「看来我的保密工夫,恐怕做得还不够。」佩奇检察官笑了两声。
  「在大学唸书时,家父也要求不要跟学校任何人提及他的身份,」西丝莉目光在王万里蓬乱的黑发,苍白细瘦的脸及五官,用深黑色风衣严实包裹的高瘦身形不住游移,「能猜到他是法官的,您应该是第一个。」
  「我只是碰巧猜到而已。」
  「是吗?」西丝莉侧着头。
  「是佩奇检察官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一身黑色西装跟黑领带的典狱长走进房间,跟佩奇检察官握手,身后跟着两名狱警。
  「没什么,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执行死刑,过来看一下比较安心。」佩奇检察官说,「州长办公室有电话过来吗。」
  「没有。」
  「典狱长好,我们是前锋新闻的记者。」王万里拿出记者证,「马里奥的情况如何?」
  「昨天收到执行令后,我们就把他移到准备室。马里奥的表现还算平静,几个鐘头前刚吃过最后一餐。」
  「他点了什么?」
  「两盒巧克力饼乾棒,一包奥利奥饼乾,还有一杯牛奶。」
  是哦,如果子琦在被他杀掉前,要求吃块奥利奥饼乾,不晓得这个人渣会怎么回答。我心想。
  「现在牧师正在带领他祷告。」典狱长瞟向电椅,「电椅正常吗?」
  「下午电工检查过,没问题。」电椅旁检查的狱警站直回答。
  「通州长办公室的电话正常吗?」电椅旁的墙壁上有支直通州长办公室的红色电话,万一死刑必须停止执行,在办公室里的州长只要拿起电话就可以了。
  「刚刚试过,州长正在办公室里。」
  「那好,」他的眼光在室内每个人脸上游移,「今天的见证人没有被害者家属吗?」
  「唯一还活着的家属,现在应该还在英国,」齐亚克指指他跟我,「我们是他的朋友,应该可以吧。」
  「这样啊,」典狱长瞄了眼手表,「离午夜还有十分鐘,你们先坐好吧。」
  他转过头朝狱警说:「带马里奥出来。」
  ###
  在格林黑文的重度戒护区关了五年,马里奥.莫顿的皮肤呈现石膏般的苍白,整个人似乎比五年前,亚克跟我在警局指认室看到时还要瘦,加上为了坐电椅,头发被人用推剪推得乾乾净净,似乎根本用不着电椅,只要吹口气,他就会像电视深夜档的邪典恐怖片那样,化为一堆白骨。
  他被狱警带进执行室,看到我们时,微微瑟缩了一下。
  狱警领着他走到电椅前,跟旁边几个同事扶他坐在上面,穿上手腕跟脚踁处的皮箍用力束紧。
  其中一名狱警敲开马里奥的脚蹽,从身边的铁皮水桶拿出一块湿海棉,包住马里奥的脚踁,再拿起连上接地电缆的金属脚环扣在海棉上。
  「那个是–」坐在旁边的伊莲.西丝莉低声问。
  「电极,」凯普压低声音回答,「用电椅执行死刑时,两个电极分别会接在受刑者的头顶跟脚踁上,这两个地方都会垫上浸过盐水的湿海棉,让电流可以通过。」
  「如果没有垫呢?」
  「哦,我以前遇过一次,」我说,「当时犯人的脸都烧坏了,执行室里都是烧尸体油脂跟毛发的臭味,就像火葬场一样。」
  西丝莉瞄了我一眼,「真的?」
  我望向她用力点头。她双手伸向前排椅背,牢牢握住。
  「州长办公室有电话过来吗?」坐在见证席第一排的典狱长起身,望向站在红色电话前的狱警。
  「报告长官,没有。」
  典狱长点点头,走到电椅前,从西装口袋拿出一张纸展开。
  「马里奥.莫顿,」他望向坐在电椅上的马里奥,「纽约市巡回法庭因为你性侵及杀害叶慕华及叶子琦判处死刑,法官已核准于今日午夜执行。有什么遗言吗?」
  「对不起,」马里奥整个人微微发抖,连声音也不例外,「不过我没有杀那个太太,我是无辜的。」
  「是吗?」他摺起手上的纸塞回西装口袋,朝一旁的狱警点点头。
  狱警从铁皮水桶里捞出另一块湿答答,形状大小都跟年轮蛋糕差不多的圆形海棉,放在马里奥头上。然后拿起吊在椅背旁,连上电缆的皮帽戴在他头上,勒紧下巴的束带。
  「那个就是放在头顶的电极吗?」我听到旁边西丝莉的低语声。
  坐在西丝莉旁的菲利克斯.凯普点点头。
  接着狱警从椅背拿下一片带束带的皮革面罩,盖住马里奥的脸,把束带绕到他脑后绑上。
  「电椅电流接上后,因为肌肉痉挛的缘故,受刑人的脸通常不会太好看,还曾经有人的眼珠子迸出来过,所以通常会用皮革面罩,把受刑人的脸盖住。」
  我用眼角馀光看见西丝莉听完凯普的说明后,搭上前排椅背的手又握紧了些。
  「报告长官,准备完成了。」狱警又检查了电椅上的束带跟皮箍一遍,才转头朝典狱长说。
  「电闸准备好了吗?」典狱长望向前方一名狱警,他身旁墙上有个操纵盘,上面有两个方形的仪表,底下有根包着木握把的铁质手柄。
  「发电机已啟动,」那名狱警望向两个仪表,「电闸已待命。」
  「州长办公室有电话过来吗?」
  「报告长官,没有。」站在电话旁的狱警说。
  「好的。」典狱长举起手腕,看着手表,「现在时间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请各位准备。」
  电椅旁的狱警向后退开,确定自己没有碰到电椅,或是坐在上面的马里奥。
  站在电闸旁的狱警握住手柄。
  面罩下马里奥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开闸!」
  电闸旁的狱警往上拉动手柄,合上电闸。
  室内响起高频的电流声,啪地一声,执行室内霎时笼罩在漆黑中。
  「各位不用担心,」典狱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灯光马上就恢復正常,执行室里也有紧急照明–」
  灯光并没有重新亮起。
  除了嗞嗞的电流声,远方隐约传来鼓噪跟杂沓的脚步声。
  房门方向传来一阵奔跑的足音,「报告长官,执行室这一带的戒护区刚刚跳电,目前正在啟动紧急发电机。」
  「收容人有没有什么状况?」典狱长说。
  「有小规模的鼓噪,不过都还留在牢房,门锁跟保全系统还在正常运作。」
  「要戒护人员维持秩序,我马上赶过去,」脚步声离开后,典狱长的声音响了起来,「请各位留在座位,狱警留在原地,谁有带手电筒?」
  我拿出手电筒打开照向电闸。上面两个仪表盘都亮着,显示发电机正在运转。
  空气中瀰漫着烧灼油脂的甜腻味,还有一股不应该有的,愈来愈浓重的焦臭。
  我将电筒转向电椅的方向,但马上就后悔了。
  就像其他过去在电椅上丧命的死刑犯一样,马里奥因为电流引发的肌肉痉挛身子前倾,全身绷紧,如果没有椅子上绑着他,现在勒得死紧的那些皮箍跟束带,他可能会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路狂奔跑出监狱。
  他头上的皮帽边缘冒出丝丝白烟,聚集在头顶后,宛如灵魂般消散在黑暗中。
  血液混着大滴大滴闪着油光的液体渗出皮帽跟皮革面罩边缘,咕嘟咕嘟冒着泡,让人想到牛排端上桌时,脂肪落在铁盘上嗞嗞作响的光景。
  「我的老天爷,这正常吗?」在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坐在后排的梅尔文拿出手帕,拚命擦着他肥脸上不停迸出的汗水。
  「你说呢?」我说。
  面罩下的马里奥从呻吟转为尖叫,高亢凄厉的叫声穿过面罩跟虚空,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长官,要关电闸吗?」握着电闸把手的狱警开口。
  「不行!继续!」典狱长回答。
  伊莲.西丝莉别过头,双手摀住耳朵,凯普张开手掌罩在她耳朵上。
  马里奥的尖叫声愈来愈微弱,倏地拉高一声后戛然而止。
  典狱长又等了一分鐘,确认面罩下没有任何声音。
  「关上电闸。」
  狱警把手柄向下拉,吁了一口长气后连忙放开手柄,就像不久前握在手中的是一条蛇。
  执行室里瞬间大放光明,所有人不停眨眼,试着适应突然回復的灯光。
  马里奥的躯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瘫软在电椅上。
  典狱长打开房门,监狱医师走了进来,戴上听诊器,将探头贴住马里奥的胸口倾听片刻后抬起头。
  「我确认受刑人已经死亡。」
  「好的。」典狱长点点头,似乎刚才马里奥头顶冒烟的场景并不存在。
  伊莲.西丝莉身子一侧,整个人倒在长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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